赵宗来:《礼记儒行说解》
赵宗来,字承易,号云尘子,济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。
【原文】:
鲁哀公问于孔子曰:“夫子之服(1),其儒服与(2)?” 孔子对曰(3):“丘少居鲁(4),衣逢掖之衣(5);长居宋(6),冠章甫之冠(7)。丘闻之也,君子之学也博,其服也乡(8)。丘不知儒服。”
【注释】:
(1)夫子:此是对孔子的敬称。服:衣服。(2)儒服:标志儒者身份的服饰。与(yu2):同“欤”。(3)对:回答。(4)丘:孔子名讳。少(shao4):成年之前。(5)衣(yi4):穿。逢(peng2)掖(ye4)之衣(yi1):从手腕到腋下的衣袖都很宽大的衣服。逢:宽大的意思。掖:同“腋(ye4)”。(6)长(zhang3):长大后。宋:指春秋时代的宋国,殷商的后裔被分封在此。(7)冠(guan4):头上戴着。章甫(fu3)之冠(guan1):殷商时期的一种礼帽。(8)服:所穿戴的衣冠。乡:顺应所居住的地方衣冠规定。
【译文】:
鲁哀公向孔子询问说:“夫子的服饰,大概就是儒者的服饰吧?”孔子回答说:“丘未成年时居住在鲁国,身穿从手腕到腋下的衣袖都很宽大的衣服;年长以后居住在宋国,戴宋国所保留下来的殷商时期的礼帽。丘听人说过,君子的学问广博,他所穿戴的衣冠入乡随俗。丘不知道儒者有特定的服饰。”
【说解】:
孔子从卫国返回鲁国,哀公来到孔子家中,见到孔子衣冠与众不同,怀疑是儒者的服饰,因此而询问儒者的服饰是什么样子。但是,哀公的问话之中,含有对儒的不尊重之意,所以,孔子不说儒者的服饰,而强调儒者的德行。本篇之中,孔子讲“儒行”的内容有十七条,其中前十五条讲贤人之儒,第十六条讲圣人之儒,第十七条是孔子自明其道。
孔子所穿的“逢掖之衣”是什么样子呢?“逢”字通“蓬”,是盛大的样子;“掖”字通“腋”,是衣袖宽大的样子。“逢掖之衣”也叫做“大袂襌衣”。鲁哀公为什么会对孔子的服饰产生疑问呢?因为按照礼服的规定,士以及庶人的衣袖宽度为二尺二寸,袖口一尺二寸;大夫以上官职的人,所穿的衣服为“侈袂”,衣袖长三尺三寸,袖口一尺八寸,朝祭时所穿的衣服有表有里而不能是单层。孔子当时所穿的“大袂襌衣”,衣袖宽大而与庶民不同,单层而无表里又与庶民相同,此即“大袂深衣”。正因此衣既异于大夫之衣,又异于庶民之衣,所以使哀公产生了疑问。鲁国有“大袂襌衣”,孔子未成年时居住在鲁国,因此身穿有道艺的君子所应穿的“大掖之衣”,既区别于大夫,又区别于庶民。此是孔子少年所居住的鲁国的衣服样式。按照礼仪规定,臣子朝见国君,应该身穿朝服,但孔子此时所穿的是常服,因为当时孔子刚刚从卫国回到鲁国,是鲁哀公来到孔子住所,而不是孔子上朝朝见国君,所以,衣冠与朝服不同。
孔子所戴“章甫之冠”是怎么回事?孔子成年时,在宋国举行宣示成年的冠礼,因此穿戴宋国士人的衣冠。孔子是殷商之后,在周武王伐纣之后,周朝取代了商朝,分封殷商后裔在宋国,保留殷商衣冠礼仪制度,奉祀殷商祖先,即使宋君前去觐见周天子也不称臣而接受贵宾待遇。但是,根据《曲礼》,离开本国经过三代之后,在兴起之时,服从新兴国家的衣冠制度,从离开宋国的孔子曾祖孔防叔开始,经过高祖木金、祖父伯夏、父亲叔梁纥,到孔子已经五代,礼应服从鲁国的礼仪制度,却仍然戴殷商的“章甫之冠”。如今,孔子身在鲁国,为什么穿戴宋国士人的冠呢?因为《曲礼》中所说的离开本国经过三代之后,服从新兴国家的制度,所强调的只是礼仪制度,并不要求在衣冠方面也必须服从;孔子意在承续夏商周三代之礼而立新法(即《春秋公羊传》中所说的“通三统”),因此,所戴的冠也与当时不同,而且所行之事也多用殷商之礼,正如孔子告诉颜渊时所说的那样:“行夏之时,乘殷之辂,服周之冕,乐则《韶》舞。”
孔子当时所穿戴的究竟是不是“儒服”呢?应该说是,否则,孔子为何要那样穿戴?那岂不是太随便了吗?更何况《礼记》之中专门有一篇《深衣》,所记载的就应该是“儒服”的“制度”。后世先儒也非常重视深衣,其实也就相当于把深衣看作“儒服”了。但是,孔子却未承认此是“儒服”,孔子在此却说“不知儒服”,并说其服饰只是依照所居之地的服饰习惯,为什么呢?首先,孔子的言外之意是委婉地强调儒者之行,而不希望鲁哀公把“儒服”看得比“儒行”更重要。儒者学习圣贤君子之道是首要的,与众人所不同的是道德修养有高低之分。如果没有道德修养,即使衣冠楚楚,也不能算是儒者。其次,孔子虽然“通三统”,只是“述而不作”,只是“祖述尧舜,宪章文武”,只是依道义损益古制,而不以立法者自居。
孔子当时的衣冠,虽然可以看做是“儒服”,但是,后世从未明确规定过儒者必须以此为儒者的专门衣冠。儒者的衣冠并无特别的规定,这是与后世的僧道不同的。僧道的衣冠有别于众人,其衣冠也是其信仰的一种标志,但是,儒者既可以在朝廷为君为臣,也可以在野为民,因此,不刻意追求在服饰方面与众不同,但也绝不对穿戴毫不讲究、完全随意。从“其服也乡”来说,君子应当穿戴自己的传统衣冠,历来被称为“衣冠上国”的中华民族更应尊重传统衣冠。
【原文】:
哀公曰:“敢问儒行?”孔子对曰:“遽数之不能终其物(1),悉数之乃留(2),更仆(3),未可终也(4)。”哀公命席(5)。
【注释】:
(1)遽数(ju4 shu3):仓促之间逐一讲说。终其物:把儒者之行完全说清。(2)悉:全部,完整。乃留:就会用很长时间。(3)更仆(geng1 pu2):即使到了君主更换太仆的时候。(4)未可终:无法说完。(5)命席:令人铺设坐席。
【译文】:
鲁哀公说:“请问儒者之行是什么样的?”孔子回答说:“要在仓促之间逐一讲说,不可能把儒者之行完全说清。要全部逐一说清楚就会用很长时间,即使说到君主更换太仆的时候,也无法说完。”鲁哀公令人铺设坐席。
【说解】:
儒者的德性,说来简单,但是,儒者的德性表现在行事上,却体现于各个方面,所以,不可能仓促之间讲说清楚、讲说完整。这意味着儒行深远,不可轻视。如果鲁哀公要真心了解儒者之行,自然会真诚向孔子询问;假如鲁哀公无心多去了解,那么,纵然讲说也毫无意义。孔子说,如果详细说起来,恐怕在旁边侍奉的太仆都会疲倦,至少太仆要更换一次,才能讲完,其言外之意是,恐怕哀公更会疲倦,假如哀公的询问无诚意,恐怕不等听完就会疲倦。鲁哀公听到孔子之说,能够令人铺设坐席,待孔子以礼,可见有真诚请教之意。因此,孔子才娓娓道来。孔子说:“可与言而不与之言,失人;不可与言而与之言,失言。知者不失人,亦不失言。”(《论语•卫灵公》)
【原文】:
孔子侍(1),曰:“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(2),夙夜强学以待问(3),怀忠信以待举(4),力行以待取(5)。其自立有如此者(6)。
【注释】:
(1)侍:陪着,侍奉。(2)有:为,是。聘(pin4):有重大事情而被人咨询。(3)夙(su4)夜:早晚。强学:勉力于求学。(4)举:被推举任用。(5)取:选拔。(6)自立:自修以立身。
【译文】:
孔子侍奉在旁边,说:“儒者,是座席之上的宝玉而等待着被聘任,早晚勉力于求学而等待问讯,心怀忠信而等待有人推举,勉力于躬行而等待有人选拔。儒者自修立身是这样的。
【说解】:
为什么说儒者是“珍”?珍是宝玉,君子之德如玉。《荀子•法行》中记载,孔子说:“温和而润泽,与仁相匹配;纹理细密而又有规则,与智相匹配;坚硬刚健而不屈,与义相匹配;方正有棱角而不伤人,与美好的品行相匹配;宁折而不屈,与勇气相匹配;有瑕疵缺点也不加掩饰,与诚实相匹配;敲一敲而发出美妙清扬的声音,而停止下来之后就戛然而止,与简明扼要的言辞相匹配。所以,即使有美好的宝石,也不如宝玉更能显着。”君子有宝玉一样的品德,但是绝不炫耀,也不是用来做买卖,而是等待着知己者以礼来聘用,就像有宝玉而等待识玉之人。
君子早晚勉力于求学,所学的是尧舜之善道,如此蓄德进学,但能学有所成,则可以为君主之师,而“致君尧舜上”。但是,《孟子》说:“人之患,在好为人师。”所以,君子自身不求为君主之师,君主若有政事相询问,则由仁义之心出发,依礼义、遵道义而做出答复。君子之学,在于心怀忠信,勉力躬行,正己正人,坚持道义,而不计较名利得失,这都是“务本”之学,是“修己以敬”之意。为什么要“待聘”、“待问”、“待举”、“待取”呢?因为儒者立身之道,在于修养完善自己,但无求于世人,也不弃世事。《论语》中说:“不患无位,患所以立。不患莫己知,求为可知也。”《荀子•非十二子》中说:“君子能为可贵,不能使人必贵己;能为可信,不能使人必信己;能为可用,不能使人必用己。故君子耻不修,不耻见污;耻不信,不耻不见信;耻不能,不耻不见用。是以不诱于誉,不恐于诽,率直道而行,端然正己,不为物倾侧,夫是之谓诚君子。”
【原文】:
儒有衣冠中(1),动作慎(2)。其大让如慢(3),小让如伪(4);大则如威(6),小则如愧。其难进而易退也。粥粥若无能也(5)。其容貌有如此者。
【注释】:
(1)中:适中,中正。(2)慎:慎重。(3)大让:指让国、让天下之类。慢:傲慢而不屑。(4)小让:指在小节方面的谦让。伪:虚伪。(5)大则如威:遇到大事时,好似有所畏惧。(6)粥(zhou1)粥:柔弱谦卑的样子。无能:没有能力。
【译文】:
儒者,在衣冠上适中、端正而不求异于常人,一举一动都谨慎小心。可以让国、让天下,好像傲慢的样子;在日常细节上谦让,好像虚伪样子。遇到大事时,好似有所畏惧。遇到小事时,好似有所愧疚。儒者难以入仕而易于退身,柔弱谦卑好似没有能力。儒者仪容表情就是如此。
【说解】:
儒者的衣冠,不求异于众人,但求适中而端正。所谓适中,是适合于自己的身份、职位。有道艺的人,衣冠应该与之相适应,从孔子的衣冠来说,既与鲁国稍有不同,也与殷商稍有不同,但其相同之处多,而不同之处少,更重要的是符合礼义。所以说“儒者所服衣冠,在寻常人之中间,不严励以自异”,所谓“中间”,是指与“寻常人”的衣冠同中有异。但是,在从政之时,则遵从朝廷的衣冠制度而不求异。所谓“动作慎”,是指一切言行都谨慎小心,绝不轻率浮躁,惟恐造成不可挽回的失误。
儒者坚守道义,因此,不为权力、地位所左右,不想得到国家、天下,而是要使国家天下有道义,使百姓安宁;儒者知道担当责任,所以,把国家与天下给予他,他也可以辞让,即使是得到国家天下时,也表现得好像很傲慢,不会因此而认为得到了什么利益权力,这在众人看来,似乎非常傲慢,好像不屑于君主之权位。儒者依礼而行,礼必须有辞让之心,因此,遇到小事也会辞让。儒者的辞让,必须出于诚心,但是,即使是诚心辞让,有时也会让一些人觉得似乎是很虚伪。是否被人认为误解,不是儒者所重视的事情,儒者所重视的是能否符合道义。
儒者遇到大事时,好似有所畏惧。遇到小事时,好似有所愧疚。为什么如此?因为儒者不仅坚持道义,而且顾全大局、高瞻远瞩,还需要审时度势,所以,众人或许出于一时激愤或局部利益而主张的做法,儒者不能放弃原则而苟同;因为儒者知道自己的责任,所以,言行谨慎小心,而不敢有丝毫苟且。在出了问题的时候,儒者绝不推卸责任,而是首先反省自己,不惜自责自贬,却能宽容别人的过失。熊十力先生说:“如威如愧,言事关轱辘,不敢犯也;即小节处,亦惟恐忽于当然之则,如有所耻。”(《读经示要》第208页)为什么说儒者难以入仕?因为如果不符合道义就不会入仕。为什么易于退身?因为对于已经入仕的人,遇到君主不符合道义的时候,三谏不从则离去,绝不苟且拿俸禄。为什么说柔弱谦卑好似没有能力?因为儒者不张扬,不炫耀,更不争名夺利,所以,在众人看来,遇到名利却不知去争夺,有了成就却不想让人知道,难免被人认为是柔弱、懦弱、无能,然而,就是这种不被名利所左右、始终坚持原则的人,才是国家的栋梁,才是真正能为百姓解危救难的人。儒者仪容表情就是如此。
【原文】:
儒有居处齐难(1),其坐起恭敬;言必先信,行必中正。道涂不争险易之利(2),冬夏不争阴阳之和(3)。爱其死以有待也(4),养其身以有为也。其备豫有如此者(5)。
【注释】:
(1)居处(chu3):在平时的生活之中。齐难(zhai1 nan2):像斋戒一样庄重,神圣不可侵犯。(2)道涂:道路。涂,通“途”。(3)阴阳之和:阴气与阳气的和谐。(4)爱其死:爱惜生命。有待:等待时机。(5)备豫:预先有所准备。
【译文】:
儒者在平时生活中,整齐端庄,令人敬畏,好似不易相处,举止庄重而恭敬;说话一定是先考虑是否能实现,欣慰一定是先保持中和平正。在道路上不计较艰险与平易的利害,冬季和夏季不争夺阴阳平和的好处。爱惜生命而等待合适的机会,修养自身而要有所作为。儒者就是这样预先有所准备。
【说解】:
孔子说:“不患无位,患所以立。”因此,不管是否从政,儒者必须先注重修身,修身的过程不是停留在书本上,更不是停留在口头上,而是要把修心养性落实到日常言行之中,这就是儒者所必须事先必备的修养。《礼记•大学》中说:“自天子以至于庶人,壹是皆以修身为本。”若无平时的修养,在需要担当责任的时候,也就无法承担起责任。
儒者的日常生活就是提高修养的时候,整齐端庄是对自己的要求,对他人可以起示范作用,可以勉励他人,但不是强行要求他人,这种良好的生活习惯是令人产生敬畏之情的原因,但是,不了解的人却会觉得难以相处。儒者的一起一坐,一举一动,都必须出于真诚的恭敬,不敢对人有丝毫的失礼。人的修养当然是在内心,但是,必然通过言行体现出来,因此,说话之前先要考虑是否能做到,以免失信于人,做事的时候先要避免私心杂念,以免违背中正之道。
道路之上必然有艰险难行之处,也有平坦易走之处,君子不是有平易之路而不走,而是不去有意与人争夺平易之处;君子不是有意选择艰难险阻去硬闯,而是绝不为了保全自己却把别人推到艰险难行的路上去,在两者之间必须选择的一种的时候,儒者宁愿自己选择艰险而把平易之路留给别人。因为选择艰险与平易,所涉及到的是生死之间的选择,君子“临难毋苟免”,所以,君子为成仁而可以杀身,为取义而可以舍生。成仁取义又是为了什么?不能是为了得到仁义之名,而是为了使国泰民安。
冬夏的自然气候,是冬冷夏炎。人们想在冬季得到温暖的地方,夏季得到凉爽的地方,这是很正常的事情。君子深明小人的快乐和利益之所在,而且自愿使小人得到应得的快乐和利益,否则不足以成为君子。儒者不有意凭借外在条件得到内心的平静与安宁,也就是说,不能因为外在条件美好就快乐,不能因为外在条件恶劣就悲伤,否则,便是心役于物而不能自主。因此,君子的“阴阳之和”不在于追求外在的“冬温夏凉”,而在于通过心境的平和使自己可以面对冬季的严寒、夏季的炎热。为什么要如此?因为百姓的严寒与酷暑,需要君子去解决;君子去解决严寒与酷暑的时候,也必然是在严寒与酷暑之中,所以,君子不仅不能逃避严寒与酷暑,而且还要冒着严寒与酷暑去解决百姓的严寒与酷暑。
孔子说:“暴虎冯河,死而不悔者,吾不与也。必也临事而惧,好谋而成者也。”君子知道人生的意义何在,因此“爱其死”、“养其身”,不仅仅是为了生命与身体本身,更重要的是尽一个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,也就是为了行其道、行其义。天下安宁的时候,正是君子行其道义的时候;天下无道的时候,也正是需要君子使之复归道义的时候。但是,天下有春夏秋冬,人间有兴盛衰败。春夏季节,是万物发生和成长的时候;秋冬季节,是万物收藏的时候。万物收藏,不是无所作为,而是休养生息以待来年再生。君子效法天地之道,所以,君子“得志,泽加于民;不得志,修身见于世。穷则独善其身;达则兼善天下。”(《孟子•尽心上》)
【原文】:
儒有不宝金玉,而忠信以为宝;不祈土地(1),立义以为土地;不祈多积(2),多文以为富(3)。难得而易禄也(4),易禄而难畜也(5)。非时不见(6),不亦难得乎?非义不合,不亦难畜乎?先劳而后禄,不亦易禄乎?其近人有如此者。
【注释】:
(1)祈(qi2):相当于“求”。(2)积:指积聚财物。(3)文:道德礼义。(4)难得:难以被招致。易禄:易于得到俸禄。(5)畜(xu4):不符合道义而长久留住。(6)非时不见(xian4):时机不到就不会出任官职。(7)近人:平易近人。
【译文】:
儒者不以金玉为宝,而把忠信作为宝;不追求土地,把树立礼义当作土地;不追求多积聚财物,把增加道德礼义当作富有。难以被君主招致却容易得到俸禄,容易得到俸禄却难以被留养。如果时机不到就不会出任官职,不就是难以被招致吗?不符合礼义就不同流合污,不就是难以被留养吗?先劳累自己去做事而后拿俸禄,不就是容易得到俸禄吗?儒者就是这样使人容易亲近。
【说解】:
儒者在修养上的要求与众不同,但求尽心尽力,而不争名逐利,因此,更容易使人亲近。人们常常把金银玉器当作宝贝,但是,儒者不仅不想去争夺金银玉器,而且在从政的时候会致力于使人们各自得到该得的金银财宝,因为儒者所追求的不是金银玉器,而是坚持自身的忠信。人们常常追求多得土地,但是,儒者不去追求积聚财富和土地,而是重视道德礼义,把拥有道德礼义当作财富。谁不希望自己的亲人、朋友以及所结识的人拥有道德修养呢?
儒者为什么“难得”、“难畜”?因为“非时不见”、“非义不合”。所谓“非时”,是无法行道义之时。《周易》中说:“天地闭,贤人隐。”在春夏季节,阳气自然显现于外,因而生意盎然;秋冬季节,阳气自然内敛而休养生息。因此,儒者之行,“邦有道则仕,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”;“邦有道,危言危行;邦无道,危行言孙。”有贤而不用,则天下无道;天下无道,而君子不自弃。所谓“非义”,是不合道义之时。《周易》中说:“不事王侯,高尚其事。”儒者所坚守的是道义,而不是要为某一个君主、群体谋私利。因此,君主之行为符合道义,儒者为道义而可以在君主之下做事,做事只是在行道义;君主之行为不符合道义,儒者为道义而不仕,不是不行道义,而是不同流合污。在无法行道义之时,君主虽想招致儒者,儒者不仕,所以“难得”;在君主行为不合道义之时,儒者不仕,所以“难畜”。为什么说“易禄”?因为儒者“先事后食”。《诗经》中说:“彼君子兮,不素餐兮。”因此,儒者不仅“非时、非义”的时候不仕,而且“无功不受禄”,一定要先把事做好,然后才接受俸禄,所以容易得到俸禄。因为儒者不为了得到俸禄而做事,不是沽名钓誉之徒,所以,不会利用权位,也不被有权位者所利用。
附:熊十力先生认为,“人人能不求土地,而立义以为土地,则侵夺之患可熄,世界大同。”“义理富于内,积天下之财”,因此,“多文以为富”。“难得,言其进德修业,皆得力于难也。《论语》‘仁者先难而后获’是也,易,《汉书•李寻传》引《论语》‘贤贤易色’,颜师古注:‘易色,轻略于色,不贵之也。易禄,轻禄利也。’”“易禄而难畜也”,“畜,容也。难畜,不取容于世也。轻禄故难畜。”“非时不见,不亦难得乎?”“《易》干之初九,潜龙勿用,则非时不见也。德未成,不可以教人,未见正,不可遽持以号召当世,乃至有所发明,而未经证实,不轻宣布,将改造治制,而群情未协,不可卤莽以行破坏,皆非时不见义也。”“非义不合,不亦难畜乎?”“奸雄之威势,不能夺其所守。群众之习尚,不能移其所志,是难畜也。”“先劳而后禄,不亦易禄乎?”“先后者,轻重义。劳者,自苦之谓。甘自苦而急于救世,禄利非所先也。”“其近人有如此者”,“儒者本平易近人,而其中之所存,乃极严峻,以此近人,故乡愿不得而似之也。”(《读经示要》第210—212页。)此说可作参考。
【原文】:
儒有委之以货财(1),淹之以乐好(2),见利不亏其义(3);劫之以众,沮之以兵(4),见死不更其守(5)。鸷虫攫搏(6),不程勇者(7);引重鼎(8),不程其力。往者不悔,来者不豫(9);过言不再(10),流言不极(11);不断其威(12),不习其谋(13)。其特立有如此者(14)。
【注释】:
(1)委:委托,托付。(2)淹:浸染,诱惑。乐好(le4 hao4):享乐和喜好。(3)亏:亏欠,减少。(4)沮(ju3):威吓、威胁。一说,通“阻”。(5)更(geng1):改变。守:指所要遵守的志向。(6)鸷(zhi4)虫:凶猛的鸟兽。攫(jue2)搏:掠夺、搏杀。(7)程:衡量。(8)引:牵拉。(9)豫:通“预”,事先有顾虑。(10)过:过错。再:重复。(11)流言:流传不实之言。极:极力追究从何处而来。(12)断:断绝。威:威严。(13)习其谋:从计谋上下工夫。(14)特立:立身处世不同凡俗。
【译文】:
儒者,在有人把财物托付给他的时候,在有人用享乐和喜好引诱他的时候,能够见到利益而不损害道义;有人以人多势众加以劫持的时候,以强兵利刃加以威胁的时候,即使遇到死亡的危险也不改变自己的操守。遇到凶猛的禽兽侵夺而与之搏杀,不必衡量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力;牵拉重大的鼎,不必衡量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力量。已经过去的事不后悔,将要到来的不预先防备;错误的话不再重复,流言蜚语不去追究;不失去自己的威严,不从计谋上下工夫。儒者立身处事就是这样不同凡俗。
【说解】:
儒者平易近人,但是,儒者立身处事却不同凡俗。因为平易近人,所以在平时似乎与大家没有什么不同;因为不同凡俗,所以,在特殊情况下又能统摄大局而从容镇定,或者坚持原则而临危不惧。然而,这种不同凡俗的品格如何体现出来、如何修养出来呢?
有人把财物托付给儒者,是因为得到他人的信赖,见到利益就忘记了诚信,只顾自己而不惜伤害他人,甚至于损害道义,那么,也就会失去人们的信任。没有人不想快乐,没有人无自己的爱好,假如在快乐和爱好面前不能自我节制,便很容易醉利而忘义,如果这样,就遇到诱惑或危险就可能放弃原则,就不可能再从容镇定地统摄大局。
儒者以德服人,以德而聚人,而不单纯依靠人多势众服人,不能没有武器以自卫,但也不依靠强兵利刃服人。儒者常常遇到人多势众而被劫持的时候,会遇到刀兵相加而被威胁的时候,在此情况下,儒者怎么办?“见死不更其守”。人所应守的底线是做人的原则,而不能像禽兽一样活着,因此,儒者要坚持仁义——杀身成仁、舍生取义,绝不能苟且偷生而改变自己的操守。
儒者不背弃仁义而偷生,坚持仁义原则而不惧死,但是,绝不轻生。遇到凶猛的禽兽侵夺的时候,不管是否有足够的勇力,都要与之搏杀,而不能坐以待毙,也不能对需要救助的人冷眼旁观。遇到需要牵拉大鼎的时候,应该出力就尽力,儒者不能有力不出力,也不能不尽力。这里所说的鼎,是象征国家地位的礼器,而不只是一般的重物。人只怕自己画地为牢而固步自封,孔子说:“力不足者,中道而废。”孟子说:“挟太山以超北海,语人曰:我不能,是诚不能也。为长者折枝,语人曰:我不能,是不为也,非不能也。”这里所说的搏杀凶猛禽兽、牵拉大鼎之事,象征着艰险困难的事情,遇到这样的事情,不预先去考虑结果的成败、力量大小,置个人生死于度外。比如,鲁定公十年,定公与齐侯在夹谷会盟,当时,孔子随行担任相礼(相当于司仪),齐人要劫持定公,孔子挺身而出怒斥景公;齐人要用优伶侮辱定公,孔子命人断其手足;因此而使齐侯不敢轻视鲁国,而且归还了所侵占的三个地方。
儒者对已经过去的事不后悔。这里所说的事,不是说过去的错误,而是说过去的胜负以及不如意之事,既然已经过去,即使后悔也无济于事,反而影响当时应当做的事。儒者对将要到来的事情不预先防备。这不是说儒者不防患于未然,而是不整天想着防备,还像平时一样做事。有预见也需要把当前该做的事做好,而且人整天只知防备,就好比打仗时只有盾而没有矛。熊十力先生说:“此皆所以养氧气,不可有一毫自馁处。天下之大勇,亦必于日常所触险难处,涵养得来。”(《读经示要》第213页)
儒者对自己所说过的错话不会再重复,就像孔子称赞颜子的那样:“不迁怒,不贰过。”孔子说:“过而不改,是为过矣。”流言蜚语不去追究,是说别人对自己的流言蜚语不去追究,而不是在别人遭到流言蜚语伤害的时候不管不顾。为什么儒者不追究流言蜚语的来源?因为儒者见识不同凡俗,所考虑的是长远之计。孔子说:“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”因为深明道义,通达事理,所以不会被流言蜚语所动。所谓不被流言蜚语所动,包括不因此而动摇自己的思想意志,也包括不因此而被失去心情的平静安宁。
儒者不失去自己的威严。儒者的威严从何而来?孔子说“君子不重则不威”,君子只有自厚自重,才能有威严。朱子说:“轻乎外者,必不能坚乎内。”因此,威严来自自身的修养,修养在于内心而体现于外在言行。谨言慎行,然后能使人敬畏;永远不间断地保持谨慎小心,然后能使人敬畏。所谓“不习其谋”,是说儒者不从计谋上下工夫。说话做事,出于一片真诚,而不用心计。遇到事情,则按正道而加以谋划,绝不事先准备翻来覆去地考虑以求顺从别人。熊十力先生说:“谋之必周,而不可数数过计。过计,则利害之私,将炫于中,而不果于行矣。”(《读经示要》第213页)
【原文】:
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(1),可近而不可迫也(2),可杀而不可辱也。其居处不淫(3),其饮食不溽(4),其过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数也(5)。其刚毅有如此者。
【注释】:
(1)亲:亲密。劫:利用。(2)迫:逼迫。(3)居处(chu3):居住和生存的环境。淫:倾邪不正。(4)溽(ru4):追求浓厚的味道。(5)微辨:隐微地说清道理。面数(shu3):当面指责。
【译文】:
儒者,(可以接受人们的)亲密接触但不可被利用,可以亲近但不可被逼迫,可以被杀但不可被侮辱。儒者的居住与生活环境不能倾邪不正,其饮食不能追求浓厚的味道,其过失可以用隐微的方式把道理说清楚但不可当面指责。儒者就是如此刚正严毅。
【说解】:
儒者有平易近人之处,遇事不与人争夺名利,并且还能宽容待人,这是柔的一面;儒者有重视威严之处,不为任何欲望放弃尊严,这是刚的一面。儒者效法天地之道,天圆地方,因此,圆融而方正,外圆而内方,这是刚柔兼济之处。因为柔,所以可以接受人们的亲密接触,可以与人亲近;因为刚,所以,任何人要利用儒者、逼迫,都不能使儒者放弃尊严而就范。
儒者把仁义看得比生命更重要,宁为玉碎而不为瓦全,在生命与仁义无法两全的情况下,坚持仁义,所以,可杀而不可辱。孟子说:“鱼,我所欲也;熊掌,亦我所欲也。二者不可得兼,舍鱼而取熊掌者也。生,亦我所欲也;义,亦我所欲也。二者不可得兼,舍生而取义者也。生亦我所欲,所欲有甚于生者,故不为茍得也。死亦我所恶,所恶有甚于死者,故患有所不辟也。”
然而,儒者的刚毅并非凭空而来,而是需要平时的修养。在生活起居方面,儒者必须自我端正,而不能倾邪;在饮食方面,儒者不追求浓厚的味道,即“居处不淫”、“饮食不溽”。为什么说“不淫”就是“不倾邪”呢?为什么“饮食不溽”呢?可以从“天理”和“人欲”的关系来理解。仁义是不偏不倚、符合中庸之道的。天理与人欲本来就不是两个,而是一个,朱子说:“人欲隐于天理中,甚几甚微。”“有个天理,便有个人欲。盖缘这个天理须有个安顿处。才安顿得不恰好,便有人欲出来。”(转引自钱穆先生《朱子学提纲》第84页)在生活起居上追求舒适宽敞,在饮食上追求浓厚的味道,并非有舒适宽敞的房屋不去居住,并非有美味而不食,而是根本不去追求这些,不把心思放在这些上面。
人难免会有过失,儒者也不例外。儒者在自己有过失的时候,可以容许别人采用隐微的方式含蓄委婉地劝说,把道理说清楚,这不是说儒者不听取别人的忠告、有过失而不改,而是说不能接受别人盛气凌人地当面指斥。熊十力先生说:“儒者能容人之微辨,则未尝怙过而阻人之忠告也。面数,则以盛气凌人。意气才动,自有苛求过深处,有诬且辱之嫌,故儒者不受也。”(《读经示要》第214页)儒者不接受别人盛气凌人的当面指责,并非因此就放弃礼义,也去盛气凌人地当面指责他人,而是“有则改之,无则加勉”,即使有冲突也须“以直报怨”。
【原文】:
儒有忠信以为甲胄(1),礼义以为干橹(2);戴仁而行(3),抱义而处(4);虽有暴政,不更其所(5)。其自立有如此者。
【注释】:
(1)甲胄(zhou4):作战时所穿戴的铠甲和头盔。(2)干橹(gan1 lu3):盾牌,干为小盾,橹为大盾。(3)戴:尊崇。(4)抱:信守。处(chu3):安置自己内心。(5)更(geng1)其所:改变自己的原则。
【译文】:
儒者把忠信作为铠甲和头盔,把礼义作为盾牌;尊崇仁道而做事,信守礼义而存其心;即使有暴乱之政,也不改变自己的原则。儒者就是这样立志修身。
【说解】:
儒者用什么来保护自己?忠信礼义。在这里,把忠信比喻为铠甲和头盔,把礼义比喻为盾牌。铠甲、头盔、盾牌都是防身的,而不是攻击的武器,因为儒者不以攻击作为手段或目的,而是保存自身以行道义,在生命与道义之间所要遵守的是道义;因为儒者是要通过自己的言行使天下安宁,而不是要扰乱天下。儒者只有铠甲、头盔、盾牌这些防身的东西,不是只去保护自己,因为儒者所要守住、所要推行的,就是忠信礼义。儒者不倡导以暴制暴、以杀止杀,而是要以身作则、以善致善,使天下安宁。一般情况下,一个人既要有矛,又要有盾,但是,人们常常习惯于重视矛的作用,却不重视盾的作用。儒者期望着“夜不闭户、路不拾遗”,这不是重视法律所能达到的,也不是安装一道道的防盗门、锁所能达到的,只有忠信礼义能够达到。
儒者“戴仁而行,抱义而处”,其中涉及到三组词,即“戴”与“抱”、“仁”与“义”、“行”与“处”。为什么说“仁”要“戴”?因为“戴”是顶在头上,意味着要把“仁”作为最高原则;为什么“仁”与“行”联系在一起?因为“仁”发于内心,只有通过言行才能体现出来。为什么“义”要“抱”?因为“抱”是放在胸前,意味着要把“义”作为行为的信条;为什么“义”与“处”联系在一起?因为“义”需要使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做到恰倒好处,只要有一时一事不把“义”放在心上,就可能会说出违背“义”的话、做出违背“义”的事。人世间的事情很复杂,只要有仁心,那么,在纷繁复杂的现实之中,就能使自己的言行尽可能符合礼义。
什么叫做“暴政”?指的是朝廷的号令凶残不仁。遇到暴政的时候,儒者应当怎么办?处在不同地位、不同时间、不同条件的儒者会有不同的具体做法,但是,其共同之处在于,无论多么艰难危险,儒者所不能放弃的是志向与操守。儒者之志向在于仁义,儒者之操守在于忠信。所谓“不更其所”,就是要坚持住这个原则。孔子说:“君子去仁,恶乎成名?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,造次必于是,颠沛必于是。”(《论语•里仁》)这就是儒者的“强学力行而自修立”(《礼记注疏》语)。
【原文】:
儒有一亩之宫(1),环堵之室(2),筚门圭窬(3),蓬户瓮牖(4);易衣而出(5),并日而食(6);上答之不敢以疑(7),上不答不敢以谄(8)。其仕有如此者(9)。
【注释】:
(1)一亩:宽一步、长百步的土地,换算为长宽各十步,墙方圆六丈为一个宅院。宫:墙壁。(2)环堵:四面的墙,长度只有一块木版那么长,高度只有五块木版的宽度。筑墙用木版,每打一层就把木版向上移动一次,移动五次而筑成的墙叫做堵,五堵为一雉。(3)筚(bi4)门:用荆条、竹子编造成的门。圭窬(gui1 yu2):形状像圭一样上尖下方的狭窄的门户。(4)蓬户:用蓬草做的门。瓮牖(wen4 you3):用无底的破罐子做成的窗口。(5)易衣而出:出门时必须换衣服,意味着可穿的衣服极少。(6)并日而食:两天只能吃一天的饭。(7)上答之:君主接受他的主张。(8)谄(chan3):谄媚,有意讨好。(9)仕:从政做事。
【译文】:
儒者,可以只有一亩那么小的宅院,只有一块木版那么长、五块木版的宽度那么高的房屋,用荆条竹子编织成的门,狭窄得像圭版形状的门口,门口只用蓬草堵住,窗口只用无底的破罐子做成;衣服少得出门时必须换衣服,一天的饭分成两天吃;君主接受他的主张时不敢有疑虑,君主不接受他的主张时不敢有意讨好。儒者就是这样从政做事。
【说解】:
儒者的“仕”,不是一定要做官,但是,时刻都可以“从政做事”。孔子说:“《书》云:‘孝乎惟孝,友于兄弟,施于有政。’是亦为政,奚其为为政?”《大学》中以“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都作为“从政”来说,因此,修身也是从政的一种方式,而且是从政的前提和基础。熊十力先生说:“此节盖言固穷高隐之儒,虽不任政,而国君时与咨询政事,必尽直道。”(《读经示要》第216页)
学习君子之道,在于受到穷困之时,仍然坚持操守而不变,否则便不符合君子之道。孔子说:“君子固穷,小人穷斯滥矣。”有“一亩之宫,环堵之室,筚门圭窬,蓬户瓮牖;易衣而出,并日而食”,所说的都是穷困的情况。君子谋道不谋食,但是,君子也不是愿意受穷困。任何人都可能会遇到穷困的时候,儒者不仅不会因为有德就减少了穷困,而且有可能比众人所遇到的穷困更多更严重,在此情况下,正是体现君子与小人区别的时候,也就是体现君子修养、提高君子修养的时候。在与小人共同处于穷困之中的时候,君子应该担当起让小人摆脱穷困的责任。所以,哪怕是穷困到只有极其简陋的容身之处,哪怕只有一两身衣服可穿,只有能够勉强维持生命的粮食,仍然坚持道义,而不胡作非为。
子路曰∶“不仕无义。长幼之节,不可废也;君臣之义,如之何其废之?欲洁其身,而乱大伦。君子之仕也,行其义也。道之不行,已知之矣!” 君子修养,为的是通过从政做事来践行道义,因此,会有遇到君主咨询问题的时候。这里所说的君主,当然可以是国君,也可以是自己的上级。面对君主的时候,君子的主张可能被采纳,也可能不被采纳。在被采纳的时候,君子就应当果决地尽心尽力,而不能再对君主有所猜疑,更不能怀有三心二意,但是,违背道义之事不能做。君子的主张,常常会有不被采纳的时候,甚至会有被误解、被排斥、被打击的时候,怎么办?君子绝不为了使君主接受自己的主张而去有意讨好,不能说言不由衷的话,不能做违背道义的事。君子“不怨天,不尤人”,所以,得志,但知依道义而行;不得志,不以违背道义的方式去谋求,也不因此而生怨恨。
附:在《礼记正义》中,认为此节是讲“贫穷屈道,仕为小官”的,并且解释说:“是仕官之人,今乃筚门圭窬,仕为小官。儒有大德而仕小官,故知贫穷屈道。”可供参考。“贫穷居道”,不应理解为“因为贫穷而降低道义的标准”,而可以理解为“因为贫穷而不得不出仕做官,或者为了行道义而委屈自己”。这里因为把“仕”简单理解为“做官”而产生的。
【原文】:
儒有今人与居(1),古人与稽(2);今世行之,后世以为楷(3)。适弗逢世(4),上弗援(5),下弗推(6);谗谄之民(7),有比党而危之者(8),身可危也,而志不可夺也。虽危,起居竟信其志(9),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(10)。其忧思有如此者。
【注释】:
(1)今人与居:与今人生活在一起。(2)古人与稽(ji1):与古人之意相符合。(3)以为楷:把他作为楷模。(4)适:生存的时代。弗(fu2)逢世:没有遇到政治清平的时代。(5)上:指君主及在上位的人。援:引荐,选拔。(6)下:在下位的人。推:推举。(7)谗谄(chan2 chan3):进献谗毁和谄媚之言。(8)比党:因利益相同而结成党派。(9)竟:终究,始终。信(shen1):通“伸”,伸展。(10)犹:图谋、考虑。
【译文】:
儒者与同时代的人在一起生活,却与古人之意相符合;在所处的时代的言行,可以成为后世之人的楷模。所生存的时代不是政治清平的时代,得不到君上选拔,得不到下级的推荐;那些进献谗毁和谄媚之言的人,有结成党派而使之处于危险境地的,但是,自身可以处于危险之中,志向却不会被侵夺。即使是处在危险的境地,一举一动始终要伸展的是自己的志向,仍然不会忘记百姓的疾苦。儒者就是这样忧国忧民。
【说解】:
任何人都是与同时代的人生活在一起,脱离不了时代,脱离不了现实,因此,儒者不仅不能仇视现实,不能对现实怀有敌意,而且还要在现实中做事,在现实生活之中落实仁义,所以说儒者“今人与居”,而不是离群索居当隐士。为什么这里说“今人与居”而不说“与今人居”呢?这意味着儒者不在现实中随波逐流,不去讨好今人。孔子说:“君子不患人之不己知,求为可知也。”然而,一般情况下,“志乎古,必遗乎今”,但是,儒者要坚持的是道义,所以“古人与稽”,也就是说一切言行都按照自古相传的道义相符合,其目的是矫正今世之过错,尽量使今人减少因过错而造成的伤害。坚持道义的做法,未必会被今世接受,但是,儒者之所以能成为儒者,就在于无论是否能被今人今世所接受,都能在今世坚持道义,这样的做法,自然能成为后世的楷模。
当儒者不被今人所接受的时候,很可能会遇到非常严重的挫折乃至摧残。出生在什么样的时代,不是个人所能决定的,因此,很可能遇不到开明的君主,反而可能会遇到乱世。在此情况下,儒者得不到君主的选拔任用,得不到下级的推荐,有人会在君主和众人面前谗言诋毁,甚至会遇到排斥与打击,这种排斥与打击可能会来自上上下下、四面八方,遭受到各方面的严重压力乃至生命威胁。这种情况,正是需要君子的时候,却是君子难以得志的时候,正如孔子所告诫我们的那样,“岁寒,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也”,当君子的言行关系到国家天下安危的时候,儒者的做法是杀身成仁、舍生取义,永远不能放弃的就是仁义,亦即“志不可夺”。“志不可夺”怎么办?仍然坚持原则以求实现志向。孔子说:“邦有道,危言危行;邦无道,危行言孙。”因为仁义不是空言,而要落实于现实之中;因为君子由仁义而行,心中所想的只是使百姓能够摆脱苦难而安居乐业。
附:熊十力先生说:“儒者志气高厚,与古之大人合,必不与并世愚贱者合”;“儒者行事,以为后世楷模”。“儒者当昏乱之世,其志气上同于天,其前识,远烛未来,而知当世之所趋,孰为迷失道以亡,孰为开物成务而吉。其定力,则独挽颓流,而特立不惧。其大愿,则孤秉正学以烁群昏。百兽踯躅,而独为狮子吼。虽所之与世左,上弗援,下弗推,儒者身穷而道不穷也。”“民德民智之未进,而相比党以图政柄,则黠桀者为之魁,而无知之氓附之,相与颠倒是非,变乱黑白。谄行,而正士危,古今所同嘅。”“众虽危亡,而行事举动,犹能伸己之志谋,不变易也。”“孟子所谓天下有饥溺,犹己饥溺之也。”(《读经示要》第216-217页)此说可供参考。
【原文】:
儒有博学而不穷(1),笃行而不倦(2);幽居而不淫(3),上通而不困(4)。礼之以和为贵(5),忠信之美(6),优游之法(7)。慕贤而容众(8),毁方而瓦合(9)。其宽裕有如此者(10)。
【注释】:
(1)穷:停止。(2)笃(du3):纯正专一。倦(juan4):倦怠,厌倦。(3)幽(you1)居:平时一个人独处的时候。淫:倾邪不正。(4)上通:上与君主相通。困:被困扰。(5)以:应用。和为贵:以和谐为最重要。(6)忠信:见到忠信的人能、。美:赞美。(7)优游:见到柔和温顺的人。法:效法。(8)慕:敬慕学习。容众:宽容地对待众人。(9)毁方:去掉棱角。瓦合:与一般人共同相处。(10)宽裕:宽厚大度。
【译文】:
儒者无所不学而不停止,纯正专一地做事而不倦怠;个人独处而不偏狭放纵,上与君主相通而不为君主所困扰。在礼的应用上,知道上下尊卑而最重视和谐,见到忠信的人则加以赞美,见到柔和温顺的人则注意效法。敬慕贤德的人而能宽容地对待众人,去掉自己的棱角而与众人共同相处。儒者就是这样宽厚大度。
【说解】:
儒者具有宽厚大度的品德。儒者需要博学,学习孝悌忠信,在道德修养方面,不断地完善自己;同时,儒者不能孤陋寡闻,既要博闻广识,又要力求贯通。“君子曰:学不可以已”。《论语》开篇就说: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?”其中的“学”必须落实到“习”上,所谓的“习”也就是要“行”。“笃行”强调的是纯正而专一,始终如一,真诚无伪。熊十力先生说:“孤陋寡闻,不足为学,故贵于博。博者,周以察物,而观其会通。不穷,求进不止也。”(《读经示要》第218页)
儒者的学习与修养,体现于人们可闻可见的言行之中,但是,根基却在于不为人所知所见时的修养。所谓“幽居而不淫”,就是“诚意正心”的“慎独”功夫,其关键在于不自欺。一个人平时单居独处的时候,不放纵自己的欲望而知道节制,不想邪恶之事而培养诚正之心。朱子说:“小人阴为不善,而阳欲掩之,则是非不知善之当为与恶之当去也,但不能实用其力以至此耳。然欲掩其恶而亲不可掩,欲诈为善而卒不可诈,则亦何益之有哉!此君子所以重以为戒,而必谨其独也。”(《四书章句集注》第7页)儒者在比君主所信任的时候,可以凭借道德修养,与君主共同行道义,所以,君子从政的时候,只按照正道做事,绝不阿谀奉承,也就是说,“既在其位,必行其正,使德位相称”。君子既不违背道义,也不为君主所困扰,因为君臣之间的关系都是建立在道义基础之上,也就是“君臣以义合”;因为君子注重的是道德修养,不能道德不完善而从政。
儒者无论何时都遵循礼义,然而,礼所讲究的是秩序,最容易出现的问题是,过分重视尊卑贵贱、上下等级,因此,而产生贵贱有隔阂、尊卑不亲近的弊端。乐所讲究的是和谐,最容易出现的问题是,过分重视和谐,而不从守礼做起,如有子所说的那样:“礼之用,和为贵。先王之道,斯为美,小大由之。有所不行,知和而和,不以礼节之,亦不可行也。”君子守礼,但是,君子以内心的平和来行礼,以守礼而达到外在的和谐。《礼记•乐记》中说:“君子曰:礼乐不可斯须去身。”“乐者,天地之和也;礼者,天地之序也。和故百物皆化,序故群物皆别。”因此,君子既讲礼,也讲乐。秩序与和谐是不可分的。
儒者“见贤思齐”,不断完善自己的修养,不仅如此,而且还随时注重“成人之美”,所以,见到忠信的人则加以赞美,见到柔和温顺的人则注意效法。君子扬人之善,对他人的忠信予以赞美,是对善的表彰与勉励;君子不张扬他人之恶,而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。君子效法柔和温顺的人,是善于学习和修养的体现。敬慕贤德的人,是完善自己的修养所必须,是“自强不息”的体现;能宽容地对待众人,是“厚德载物”的体现。君子绝不自命清高,更不盛气凌人地对待他人,否则是违背仁义之道的。君子效法天地之道,天道圆融而地道方正,因此,君子在外在的言行方面去掉自己的棱角,不争胜,不矜持,不炫耀;在内心则坚持道义原则,与人为善,期望着能与众人和平相处,即所谓“为道不远人”。
【原文】:
儒有内称不辟亲(1),外举不辟怨(2);程功积事(3),推贤而进达之(4),不望其报;君得其志,苟利国家(5),不求富贵。其举贤援能有如此者(6)。
【注释】:
(1)内称:在亲人之中举荐人才。辟(bi4):同“避”,避讳。(2)外举:举荐外人。(3)程功:衡量功绩。积事:根据所做的事加以判断。(4)进达之:使人能晋升、通达。(5)苟:如果。(6)援:支援、帮助。
【译文】:
儒者在举荐人才的时候,对内不避开家中的亲人;对外不避开外人中对自己有怨恨的人。儒者(在举荐人才的时候)衡量功绩,根据所做的事加以判断,然后推荐贤德的人而使之晋升、通达,不期望得到他人的报答,在君主能得以与儒者志同道合的时候,如果有利于国家,儒者不贪求富贵。儒者就是这样举荐贤德的人、援助有技能的人。
【说解】:
举贤荐能是儒者从政的重要方面,因为治国平天下不能不重用贤德的人。君主的仁政,需要贤能之臣来落实完成。举荐贤能,是为了践行道义、推行仁政,亦即“举人以理”。《左传》襄公三年记载,祁奚因为年老而要辞官,晋侯向他询问谁可以接替他的职位,祁奚推荐了他的仇人解狐。晋侯正想任用解狐,解狐却去世了。晋侯又问可以任用谁,祁奚回答说:“祁午可以。”祁午是他的儿子。祁奚举荐他的儿子,属于“内称不辟亲”,不是为了拉帮结派;举荐他的仇人,属于“外举不辟怨”,不是为了谄媚。举贤是为了推行政令,但是,事情还是需要有技能的人来做。荐能当然也需要看贤德与否,但更需要根据是否有功绩和经验来决定,对其中贤德而又有技能的人,要使之能够晋升,而且还要使之通达。无论是举贤还是荐能,都是为了践行道义、推行仁政,所以,不能期望得到任何报答。
所谓“君得其志”,不能无深意。这里说,君主能够得到志同道合的贤德之人,首先是重视君臣之礼,君子时刻不能违背礼义,君子辅佐君主只是为了推行道义;其次是说明求贤是君主所应当的事,无贤难以行仁政;其三是说君子注重修养,坚持道义,不以名利为念。因此,只要有利于国家,可以置生死于度外,不为富贵荣华而放弃道义原则。
【原文】:
儒有闻善以相告也,见善以相示也;爵位相先也(1),患难相死也(2);久相待也(3),远相致也(4)。其任举有如此者(5)。
【注释】:
(1)相先:相退让。(2)相死:为人而置自己生死于不顾。(3)久:长久处于卑下的地位。相待:等待他人。(4)远:相距遥远。相致:使朋友能前来投奔明主。(5)任举:委任和推举。
【译文】:
儒者听到善道时,能够相互转告;见到善事,也能告知别人。在爵位方面,能够相互退让;遇到患难的时候,能够争相效死。朋友久在卑下的地位,儒者能等待朋友一起晋升;(自己遇到明主)即使朋友相距遥远,也要招朋友前来投奔明主。儒者就是这样在职就任并举荐贤能。
【说解】:
上一节所说的“举贤援能”,是说儒者对关系比较疏远的人应当如何做;此一节所说的“任举”,是说儒者对关系比较亲近的人应当如何做。不过,这里所说的疏远与亲近,都是指志同道合的朋友,而不是泛指所有人,因此,要避免拉帮结派、徇私舞弊、裙带关系。
听说了善道的时候能够转告别人,是因为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”,这是朋友间的互相勉励。熊十力先生说:“不私其所闻见之道,必授诸人,成物所以成己也。”(《读经示要》第220页)见到善事能告知别人,是因为“隐恶扬善”,是为了表彰善事,增加人间正气。世俗的情况往往是“好事不出门,恶事传千里”,儒者恰恰相反,“不语怪力乱神”,只以正道引导教化天下。在志同道合的朋友之间,若有爵位之事,儒者绝不相互争夺,而是相互推让。无私,所以不争;有礼,所以能让。遇到患难之事,儒者所要持守的是仁义,而不担心得失生死,因此能舍生取义、杀身成仁,绝不苟且偷生、损人利己。
所谓“久相待”,意思是说,自己所知的贤能朋友如果长时间地处在卑下之位而不得志,儒者先予以举荐,等到朋友得到晋升,然后自己才晋升,而不是只顾自己而不顾朋友。所谓“远相致”,意思是说,儒者在自己已经得到明君明主而得以从政的时候,如果知道朋友还在远方、小国而不得志,就使之前来相辅相助,同行仁政,共谋大业;熊十力先生认为,其中的“远”是指被遗弃,那么,“远相致”的意思也就是说,当儒者自己得到可以行道的职位时,就把被世人遗弃而不得志的贤能朋友招来共事,使他能够有显达的机会。
【原文】:
儒有澡身而浴德(1),陈言而伏(2)。静而正之(3)上弗知也(4);粗而翘之(5),又不急为也(6)。不临深而为高(7),不加少而为多(8)。世治不轻(9),世乱不沮(10)。同弗与(11),异弗非也(12)。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。
【注释】:
(1)澡(zao3)身:洁身自好。浴(yu4)德:以德自清。(2)陈言:陈述见解。伏:泄露于外,张扬。(3)静:平心静气而不急不躁。正:以正道使人能正。(4)弗(fu2)知:不必知道。(5)粗:察言观色而委婉含蓄。翘(qiao2):启发引导。(6)急为(wei2):急于去做事。(7)不临深而为(wei2)高:不在卑下之处去显示自己的高贵尊显。(8)不加少而为多:不因为自己在某方面略微高于别人就去矜持自傲。加,强加于人。少,在某方面略微有了成效。为,表现。多,矜持骄傲。(9)世治:社会安定的时候。轻:自轻自薄。(10)沮(ju3):自暴自弃。(11)同:地位相同。弗与(yu3):不求相亲相合。(12)异:地位不同。弗非:不非难、诋毁。
【译文】:
儒者洁身自好而以德自清,陈述己言而不张扬泄密。平心静气而以正道使人能正,君上不必知道。察言观色而委婉含蓄地去启发引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