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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志霄:六经皆史纠谬兼例以《春秋公羊传》

2014-10-1 02:22| 发布者: Tvtebo424| 查看: 3212| 评论: 0|来自: 作者赐稿

摘要: 六经皆史纠谬兼例以《春秋公羊传》 黄志霄   昔周室衰陵,彝伦斁圮,木铎岳降,弘亮鸿猷,镕钧六经,舄奕百代。比董子昌明大一统之义,独尊儒术而绌百家,厥崇六经而出诸书,经以是常,道以是彰。   洎 ...

六经皆史纠谬兼例以《春秋公羊传》

黄志霄

  昔周室衰陵,彝伦斁圮,木铎岳降,弘亮鸿猷,镕钧六经,舄奕百代。比董子昌明大一统之义,独尊儒术而绌百家,厥崇六经而出诸书,经以是常,道以是彰。
  洎乎西晋荀勗为《晋中经簿》,昉创“甲乙丙丁”四部,东晋李充修《晋元帝四部书目》,命为“经子史集”,唐魏征编《隋书·经籍志》,定“经史子集”至今。此古人目录学之分,于焉四部泾渭。
  夫始之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,相埒曩之《三坟》、《五典》,《八索》、《九邱》,大氐先王政典,初不为经。然得素王手定,迥异古史,判为两物,秩然成经,各得其所,的然经济,垂宪万世矣。
  逮夫后世,憯有放言六经皆史,甚而厚贬至圣者,其非必申史,欲屈经抑圣则塙然无疑。哗世之论,本毋须道。佻巧之辈,何足算也?然今之世学绝道丧,旗靡辙乱;今之人犹陈刍狗,习非胜是,故势当纠之。以息学囿讙嚣之音,清士子懵腾之目焉。


  
卷 上


  
  古来欲混经史为同体,镕鏐锴于一炉,其昭然者十余人。而后叶翼教抱道之士,深病詖辞之贼人、目论之误世,尝慨然駮之。诸贤所言,大抵先言愚之所欲言,窃不敢掠人之美而攘为己有,矧人微言轻辄强斥弱疑,故捃摭群议,壮己论资,于下厘而正焉:
  六经皆史之论,考其滥觞,钱钟书以为出于先秦道家之非经。其于《管锥编》中云:
  
  《庄子·天运》记老子曰:‘夫《六经》,先王之陈迹也,岂其所以迹哉?’又《天道》轮扁讥桓公读书曰:‘然则君之所读者,古人之糟魄也已夫。’充类至尽,不特可以论儒藉,释道经典亦若是班。(1)
  
  儒经既为糟魄,则何经不然?况史岂非亦然?钱钟书其言良是。后于《谈艺录》曰:
  
  《三国志·荀彧传》注引何劭为《荀粲传》,记粲谓:‘孔子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闻,然则六籍虽存,固圣人之糠秕。’云云。是则以六经为存迹之书,乃道家之常言。六经皆史之旨,实肇端于此。(2)
  
  六经皆史之论,先生曾考之甚详。然指此为肇端,殆颇迂曲。盖庄老有知,其目史固为糟魄也。
  钱宾四则以为源自于刘、班之诸子皆出于王官说。其于《中国史学名着》中云:
  
  研究他(指章学诚)的学问,该看重他讲古代学术史,从《汉书·艺文志》入门,然后才有‘六经皆史’一语。他说:‘六经皆先王得位行道、经纶世宙之迹,而非托于空言’,这是说,六经祗是古代在政治一切实际作为上所遗下的一些东西,并不是几部空言义理的书。我们也可以改说:六经都是‘官书’。也可以说,六经都是当时衙门里的档案。或说是当时各衙门官吏的必读书。这几句话,也就是《汉书·艺文志》的‘王官之学’。(3)
  
  苟必欲溯源,此说可鉴。然刘、班之说,原非指经为史,且明言:“今异家者各推所长,穷知究虑,以明其指,虽有蔽短,合其要归,亦六经之支与流裔。”(4)是大六经也。
  窃谓六经皆史倡自章学诚,而其渊源似追溯于此前指经为史者即可。史上实发此嚆矢者,直是儒门中人。隋之王通于其《中说》中与薛收云:
  
  昔圣人述史三焉:其述《书》也,帝王之制备矣,故索焉而皆获;其述《诗》也,兴衰之由显,故究焉而皆得;其述《春秋》也,邪正之迹明,故考焉而皆当。此三者,同出于史而不可杂也。故圣人分焉。(5)
  
  此其分六经之体裁,揣圣人之意旨也。然则吕诚之言:“书籍之以记载现象为主者,是为史。就现象加以揅求,发明公理者,则为经、子。”(6)斯平议也。三经虽出史而不复为史,圣人之徒,曾此之不能辨。第观其语气,绝无扬史抑经之意也。章学诚曾于其《文史通义·易教上》提及《中说》,《文史通义·方志立三书议》引斯语,或此正启其端绪也。
  唐之刘知己作《史通》,其卷一《六家第一》,述史家源流,便以《尚书》、《春秋》为六家之一:“自古帝王编述文籍,<外篇>言之备矣。古往今来,质文递变,诸史之作,不恒厥体。榷而为论,其流有六:一曰<尚书>家,二曰<春秋>家,三曰<左传>家,四曰<国语>家,五曰<史记>家,六曰<汉书>家。”(7)盖其从古文家言也。曷知其从古文家言耶?以其卷十四《惑经》、《申左》也。清皮鹿门先生已于《经学通论·春秋》独立两篇以驳。
  嗣后王阳明曾谓五经亦史,其为儒家钜子,何有是论?《传习录》卷上载:
  
  爱曰:‘先儒论六经,以《春秋》为史。史专记事,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。’先生曰:‘以事言谓之史,以道言谓之经。事即道,道即事。《春秋》亦经,五经亦史。《易》是包牺之史;《书》是尧、舜以下史;《礼》是三代史。其事同,其道同。安有所谓异?’又曰:‘五经亦祗是史。史以明善恶,示训戒。善可为训者,特存其迹以示法;恶可为戒者,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其奸。’(8)
  
  盖其但求发明本心,虽为慢经之说,尚未尝有一丝尊史。五经既为圣人删定,如何复归其于史?若近人李俊卿云:
  
  经本是史文,但自经学成立以后,即变其性质。历史之于人生,言其意义,充其量不过知往察来,惩恶劝善而止耳,而经学则有为人生规律之意义。……经学之性质既在子史之间,而非子史甚明。虽经与经说皆为史料,此自史学言之耳。(9)
  
  愚谓以阳明子之明,反不如后学之识。其语既肤廓无当,遂为来叶开隙。如后之李贽,异端之尤,违轨于世,褊狭浅鄙,乃颺言:
  
  夫《六经》、《语》、《孟》,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,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。又不然,则其迂阔门徒、懵懂弟子,记忆师说,有头无尾,得后遗前,随其所见,笔之于书。后学不察,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,决定目之为经矣,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!纵出自圣人,要亦有为而发,不过因病发药,随时处方,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、迂阔门徒云耳。药医假病,方难定执,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?然则‘六经’、《语》、《孟》,乃道学之口实,假人之渊薮也,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。(10)
  
  其嚣嚣然必欲毁儒为盗而方罢,硜硜然必欲贬经入史而后快,复谓:
  
  经史一物也。史而不经,则为秽史,何以垂戒鉴乎?经而不史,则为说白话矣,何以彰事实乎?故《春秋》一经,春秋一时之史也。《诗经》、《书经》,二帝三王以来之史也。而《易》经则又示人以经之所自出,史之所从来,为道屡迁,变易匪常,不可以一定执也,故谓六经皆史可也。(11)
  
  其倡童心说,攻伪道学,固无可厚非。然诋讦圣教也如此,甚甚矣。“六经皆史”,似昉见于此。
  清代有钱大昕者,力挺史学,谓经史无二。其为赵翼《廿二史札记》作序云:
  
  经与史岂有二学哉?昔仲尼赞修六经,而《尚书》、《春秋》实为史家之权舆。汉世刘向父子校理秘文为《六略》,而《世本》、《楚汉春秋》、《太史公书》、《汉着纪》列于春秋家,《高祖传》、《孝文传》列于儒家,初无经史之别。厥后兰台、东观,作者益繁,李充、荀勗等创立四部,而经史始分,然不闻陋史而荣经也。……嗣是道学诸儒讲求心性,惧门弟子之泛滥无所归也,则有诃读史为玩物丧志者,又有谓读史令人心粗者。此特有为言之,而空疏浅薄者托以借口,由是说经者日多,治史者日少。彼之言曰:经精而史粗也,经正而史杂也。予谓经以明伦,虚灵玄妙之论,似精实非精也;经以致用,迂阔刻深之谈,似正实非正也。”(12)
  
  此是书籍目录之分,经史何尝无分?且不论六经大义何如,以事理论之。经非无道事,史非无言理,然经重理,史重事,故从其重而分焉。则经精史粗,经正史杂之说,不为悬想明矣。钱以“经以明伦,虚灵玄妙之论,似精实非精也;经以致用,迂阔刻深之谈,似正实非正也”之躛言,强为之说焉耳。其所谓“诃读史为玩物丧志”,盖指程颢之评门生谢良佐也。宋之道学,诚然不重史。朱子斥江浙史学,曰:“史什么学?祗是见得浅。”(13)其所以如是论者,盖恐史乱心意,此见于与吕祖谦书中可知:“示喻令学者兼看经史,甚善,……恐亦当令多就经中留意为佳。盖史书闹热,经书冷淡。后生心志未定,少有不偏向外去看,此亦当预防也。”(14)其论陈亮:“看史祗如看人相打。相打有甚好看处?陈同甫一生被史坏了。”(15)故朱子以为读书之序,必应如程子所教先经后史,云:“程夫子教人先读<论>、<孟>,次及诸经,然后看史,其序不可乱也。”(16)
  今程朱若在,闻六经无非史学、孔子不过良史之宏论,未卜作何想?然则,愚知程朱喟然永叹则必矣!
  夫真高张六经皆史之大纛,大书特书者,盖清代章学诚也。章氏自谓资质椎鲁,于经训未见领会。钱宾四以其《家书六》与《与族孙汝楠论学术》中自述作传略云:
  
  幼多病,十四岁《四子书》尚未卒业。十五六岁时,读书绝騃滞,日不过二三百言,犹不能久识。为文,虚字多不当理。廿一二岁以后,駸駸向长,纵览群书,尤好史部。(17)
  
  钱钟书谓章氏“知博学不能与东原、容甫辈比,遂沾沾焉以识力自命”,(18)其或如赵翼自云般“资性粗钝,不能研究经学,惟历代史书事显而义浅,便于浏览,爰取为日课”,(19)恐非谦词。想来经学难究,转而史学也。其着《文史通义》倡史义、史德,力主史学经世。然章氏“没有写过有关历史的书,祗写了些地方志,虽亦有关史学,但究已是史学旁支”,(20)平生以经世自勉,实不审其地方志何以经世?波及后来几人?而独以六经皆史说最为名世。其《文史通义》开卷即称:“六经皆史也。古人不著书,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,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。”(21)《答客问上》、《方志立三书议》等篇悉有论述。六经皆史,若指六经皆史材,愚固无间然。诚如吕诚之所言:“愚谓今言整理国故,识古书悉为史材则通,谓六经皆史则非。”(22)梁任公曾谓:
  
  章实斋说:‘六经皆史。’这句话我原不敢赞成,但从历史家的立脚点看,说‘六经皆史料’,那便通了。既如此说,则何止六经皆史,也可以说诸子皆史,诗文集皆史,小说皆史。因为里头一字一句都藏有极可宝贵的史料,和史部书同一价值。(23)
  
  群经之中如《尚书》, 如《左传》,全部分殆皆史料。《诗经》之中含有诗史性质者亦属纯粹之史料,前既言之矣。余如《易经》之卦辞爻辞,即殷周之际绝好史料。……又岂惟书籍而已?在寻常百姓家故纸堆中往往可以得极尊贵之史料。试举其例:一商店或一家宅之积年流水帐簿,以常识论之,宁非天下最无用之物?然以历史家眼光观之,倘将同仁堂、王麻子、都一处等数家自开店迄今之帐簿及城间乡间贫富旧家之帐簿各数种,用科学方法一为研究整理,则其为瑰宝,宁复可量?(24)
  
  然则章氏之意,乃是直指六经皆史学而已。若谓六经原皆先王之政典,则是,盖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先孔子而有;今谓六经皆先王之政典,则非,六经既经孔子删定,则非原样可知。见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载:
  
  孔子之时,周室微而礼乐废,《诗》、《书》缺。追迹三代之礼,序《书》传,上纪唐虞之际,下至秦缪,编次其事。曰:‘夏礼吾能言之,杞不足征也。殷礼吾能言之,宋不足征也。足,则吾能征之矣。’观殷夏所损益,曰:‘后虽百世可知也,以一文一质。周监二代,郁郁乎文哉。吾从周。’故《书》传、《礼》记自孔氏。孔子语鲁大师:‘乐其可知也。始作翕如,纵之纯如,皦如,绎如也,以成。’‘吾自卫反鲁,然后<乐>正,<雅>、<颂>各得其所。’古者《诗》三千余篇,及至孔子,去其重,取可施于礼义,上采契后稷,中述殷周之盛,至幽厉之缺,始于衽席,故曰‘<关雎>之乱以为<风>始,<鹿鸣>为<小雅>始,<文王>为<大雅>始,<清庙>为<颂>始’。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,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。礼乐自此可得而述,以备王道,成六艺。孔子晚而喜《易》,序《彖》、《系》、《象》、《说卦》、《文言》。读《易》,韦编三绝。曰:“假我数年,若是,我于<易》则彬彬矣。”孔子以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教,弟子盖三千焉,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。……子曰:‘弗乎弗乎,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。吾道不行矣,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?’乃因史记作《春秋》,上至隐公,下讫哀公十四年,十二公。据鲁,亲周,故殷,运之三代。约其文辞而旨博。故吴楚之君自称王,而《春秋》贬之曰‘子’;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,而《春秋》讳之曰‘天王狩于河阳’,推此类以绳当世。贬损之义,后有王者举而开之。《春秋》之义行,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。孔子在位听讼,文辞有可与人共者,弗独有也。至于为《春秋》,笔者笔,削则削,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。弟子受《春秋》,孔子曰:‘后世知丘者以<春秋>,而罪丘者亦以<春秋>。’(25)
  
  清今文学家廖季平有云:“<春秋>未修之先,有鲁之<春秋>;<书>、<诗>、<礼>、<乐>未修之先,亦有帝王之<书>、<诗>、<礼>、<乐>。修<春秋>,笔削全由孔子;修<诗>、<书>、<礼>、<乐>,笔削亦全由孔子。”(26)其及门蒙文通曾云:“未定之六籍,亦犹齐、楚旧法世传之史耳,巫师优为之。删定之书,则大义微言,灿然明备,唯七十子之徒、邹鲁之士、荐绅先生能言之。”(27)以六经皆先王政典而证六经皆史更无以立。
  章氏《经解》篇云:“六经初不为尊称,义取经纶为世法耳,六艺皆周公之政典,故立为经。”(28)六艺皆周公之政典故立为经?是何言欤?一者,六艺非尽为周公之政典;二者,六艺乃是孔子删定始为经。六艺皆周公之政典,此古文家家言也。其于《易教》中既知“夫子语颜渊曰:‘行夏之时,乘殷之辂,服周之冕,乐则<韶>舞。’是斟酌百王,损益四代,为万世之圭臬也”,(29)于《答客问下》篇亦谓“夫子未删之<诗>、<书>,未定之<易>、<礼>、<春秋>,皆先王之旧典也。然非夫子之论定,则不可以传之学者矣”,(30)不虞竟又举周公以黜孔子,以为孔子学周公而已,不得谓之集大成。其《原道》篇云:
  
  周公成文、武之德,适当帝全王备,殷因夏监,至于无可复加之际,故得藉为制作典章,而以周道集古圣之成,斯乃所谓集大成也。孔子有德无位,即无从得制作之权,不得列于一成,安有大成可集乎?非孔子之圣,逊于周公也,时会使然也,……周公集群圣之大成,孔子学而尽周公之道。斯一言也,足以蔽孔子之全体矣。‘祖述尧舜’,周公之志也;‘宪章文武’,周公之业也。一则曰:‘文王既没,文不在兹。’再则曰:‘甚矣吾衰,不复梦见周公。’又曰:‘吾学<周礼>,今用之。’又曰:‘郁郁乎文哉!吾从周。’哀公问政,则曰:‘文、武之政,布在方策。’或问‘仲尼焉学?’子贡以谓‘文武之道,未坠于地。’‘述而不作’,周公之旧典也;‘好古敏求’,周公之遗籍也。……故隋唐以前,学校并祀周、孔,以周公为先圣,孔子为先师,盖言制作之为圣,而立教之为师。(31)
  
  此古文旧说,諓諓之辞耳。愚虽不敏,然绝不敢苟同。苟如是,孔子之圣何见?欣见晚世今文学派皮鹿门、廖季平、康南海三先生,皆曾各自于其《经学历史》、《知圣篇》、《孔子改制考》驳斥古文经学之余,亦已然反诘章氏。以次迻录三先生文:
  
  孔子所定之《诗》、《书》,以为并无义例;则孔子于《诗》、《书》,不过如昭明之《文选》、姚铉之《唐文粹》,编辑一过,稍有去取。王柏又作《诗疑》、《书疑》,恣意删改,使无完肤,而《诗》、《书》大乱矣。孔子所作之《春秋》,以为本周公之凡例;则孔子于《春秋》,不过如《汉书》之本《史记》、《后汉书》之本《三国志》,钞录一过,稍有增损。杜《注》、孔《疏》又不信一字褒贬,概以为阙文疑义;王安石乃以《春秋》为断烂朝报,而《春秋》几废矣。凡此皆由不知孔子作《六经》教万世之旨,不信汉人之说,横生臆见,诋毁先儒。始于疑经,渐至非圣。或尊周公以压孔子,(如杜预之说《春秋》是)或尊伏羲、文王以压孔子,(如宋人之说《易》是)孔子手定之经,非特不用以教世,且不以经为孔子手定,而属之他人。经学不明,孔教不尊,非一朝一夕之故,其所由来者渐矣。故必以经为孔子作,始可以言经学;必知孔子作经以教万世之旨,始可以言经学。(32)
  
  宰我、子贡以孔子‘远过尧舜’,‘生民未有’。先儒论其事实,皆以归之六经。旧说以六经为帝王陈迹,庄生所谓‘刍狗’,孔子删定而行之。窃以作者谓圣,述者为贤,使皆旧文,则孔子之修六经,不过如今之评文选诗,纵其选择精审,亦不谓选者远过作者。夫述旧文,习典礼,两汉贤士大夫与夫史官类优为之,可覆案也,何以天下万世独宗孔子?则所谓立来、绥和、过化、存神之迹全无所见,安得谓‘生民未有’耶?说者不能不进一解,以为孔子继二帝三王之统,斟酌损益,以为一王之法,达者献之王者,穷者传于后世。缵修六经,实是参用四代,有损益于其间,非但钞袭旧文而已。执是说也,是即答颜子兼采四代,《中庸》之‘祖述’、‘宪章’,《孟子》之‘有王者起,比来取法’也。(33)
  
  孔子为教主,为神明圣王,配天地,育万物。无人无事无义,不围范于孔子大道中,乃所以为生民未有之‘大成至圣’也。而求孔子之大道,乃无一字,仅有弟子所记之语录,曰《论语》,据赴告策书钞誊之断烂朝报,曰《春秋》耳。若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,皆伏羲、夏、商、文王、周公之旧典,于孔子无与,则孔子仅为后世之贤士大夫,比之康成、朱子,尚未及也,岂足为生民未有、范围万世之至圣哉?章实斋谓集大成者周公也,非孔子也,其说可谓背谬极矣!然如旧说,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,皆周公作,孔子仅在明者述之之列,则是说岂非实录哉?汉以来皆祀孔子为先圣也。唐贞观乃以周公为先圣,而黜孔子为先师。孔子以圣被黜,可谓极背谬矣。然如旧说,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,皆周公作,孔子仅在删赞之列,孔子之仅为先师而不为先圣,比于伏生、申公,岂不宜哉?然以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,为先王周公旧典,《春秋》为赴告策书,乃刘歆创伪古文后之说也。歆欲夺孔子之圣,而改其圣法,故以周公易孔子也。汉以前无是说也。(34)
  
  三先生干城御侮,意辞大致相类。今古文经两家素争孔子、周公之上下,六经之谁为,然初本非如此,刘歆之《移让太常博士书》,初犹以孔子为尊,以六经为其亲着;班固《艺文志》以《七略》为蓝本,而屡称孔子,不道周公。迨汉明帝学校并祀周孔,郑君以周公为先圣,孔子为先师,盖古文家厥夺孔子之功,归诸周公,则作者为圣,述者为师矣。后世浅者憯妄更甚,殆非刘、班所能料,亦非刘、班所愿见,然其尤不可逭也。章氏蹈袭其说,而嗤者颇众,国学大师马一浮亦深不以为然,为此同里愧煞。于《泰和宜山会语》中云:
  
  吾乡章实斋作《文史通义》,创为‘六经皆史’之说,以六经皆先王政典,守在王官,古无私家著述之例,遂以孔子之业并属周公,不知孔子‘祖述尧舜,宪章文武’,乃以其道言之。若政典,则三王不同礼,五帝不同乐,且孔子称《韶》《武》,则明有抑扬,论十世,则知其损益,并不专主于‘从周’也。信如章氏所之说,则孔子未尝为卜,不得系《易》;未尝为鲁史,亦不得修《春秋》矣。《十翼》之文,广大悉备,太卜专掌卜筮,岂足以知之;笔削之旨,游、夏莫赞,亦断非鲁史所能与也。‘以吏为师’,秦之弊法,章氏必为逥护,以为三代之遗,是诚何心!(35)
  
  马一浮又曾云:“《太史公自序》附于《春秋》,史部本为经之支流,后世史书多不足以语此,惟《纲目》为有此义。章实斋所云‘六经皆史’,实颠倒见耳。”(36)
  章氏屡引夫子“述而不作”之语,以为六经皆周公旧典而孔子无作之据。如《言公上》篇:“夫子曰:‘述而不作。’六艺皆周公之旧典,夫子无所事作也。”(37)廖季平曾谓:“其云‘述而不作’,言‘不作’即作也,言‘述’即非述也。”(38)解似牵强。孔子自谓“述而不作”,窃谓早岁之语也。而后有作,容想念之转变。不曰“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,六十而耳顺,七十而从心所欲,不逾矩” (39)乎?以此。不尔,则孔子时所谓“作”者,自行创作之意也,而六经之作,皆有所本。故“述而不作”之说,乌得为孔子与六经无涉之据?章氏又谓:
  
  《易》曰:‘形而上者,谓之道;形而下者,谓之器。’道不离器,犹影不离形,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经,以谓六经载道之书也,而不知六经皆器也。……夫子述六经以训后世,亦谓先圣先王之道不可见,六经即其器之可见者也。后人不见先王,当据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见之道。……而儒家者流,守其六籍,以谓是特载道之书耳。夫天下岂有离器言道,离形存影者哉?彼舍天下事物、人伦日用,而守六籍以言道,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。”(40)?
  
  先圣先王之道自不可见,此庸待绕舌乎?章氏既言道不离器、六经皆器,则何不能守六经?道固在此器之中,道亦在天下事物之中,何有相悖?但见其言之背耳。彼谓“舍天下事物、人伦日用,而守六籍以言道,则固不可与言夫道”,实射汉、宋两学也。钱宾四于其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论》一书中谓章氏所以唱六经皆史之说者,“盖所以救当时经学家以训诂考覈求道之流弊”,(41)引据论云:
  
  实斋着《通义》,实为箴砭当时经学而发,此意则知者甚尠。实斋《上辛楣宫詹》一书,颇道其崖略。谓:‘学诚从事于文史校雠,盖将有所发明,然辨论之间,颇乖时人好恶,故不欲多为人知,所上敝帚,乞勿为外人道也。 ……世俗风尚,必有所偏,达人显贵之所主持,聪明才隽之所奔赴,其中流弊,必不在小,载笔之士,不思救挽,无为贵著述矣。苟欲有所救挽,则必逆于时趋……’此绝非泛泛牢骚语,所谓‘世俗风尚’,即指经学,《通义》、《校雠》两书则为挽救经学流弊而作,其意甚显白。(42)
  
  是说甚善。满清文网既密,乾嘉学人惟攻汉学,鲜有经济之旨,章氏遂乘患相攻,明知“六经之于典籍也,犹天之有日月也”, (43)犹昌六经皆史、史学经济之说。且不徒攻讦汉学,犹有宋学也。盖无论宋、汉学,咸守六经。然若谓六经皆史之说缘此,则章氏于《报孙渊如书》中,甚谓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,何解?曰:身为史家大史学也。此谅是前承王世贞,王氏曾曰:“天地间无非史而已,三王之世,若泯若灭,五帝之世,若存若亡。噫。史其可以已耶。六经,史之言理者也。”(44)而以其所见,史学之大,无与仪比。苟依其论,莫如国学名可以休,代以史学名可矣。傥云史学可该一切,则马一浮先生以为六艺统诸子,六艺统四部,且谓“六艺不唯统摄中土一切学术,亦可统摄现在西来一切学术。”(45)亦不为过矣。马一浮论史曰:
  
  司马迁作《史记》,自附于《春秋》,《班志》因之。纪传虽由史公所创,实兼用编年之法;多录诏令奏议,则亦《尚书》之遗意。诸志特详典制,则出于《礼》,如《地理志》祖《禹贡》,《职官志》祖《周官》,准此可推。记事本末则左氏之遗则也。史学巨制,莫如《通典》《通志》《通考》,世称‘三通’,然当并《通鉴》计之为四通。编年记事出于《春秋》,多存论议出于《尚书》,记典制者出于《礼》。判其失亦有三:曰诬,曰烦,曰乱。知此,则知诸史悉统于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春秋》,而史学之名可不立也。”(46)
  
  于焉自章学诚倡六经皆史论以降,后之相合者甚众,承讹臆断,自是嚣嚣,犹几为定论矣。便是曾师承今文大家刘申受之龚定庵亦因之,竟谓:
  
  夫六经者,周史之宗子也。《易》也者,卜筮之史也;《书》也者,记言之史也;《春秋》也者,记动之史也;《风》也者,史所采于民,而编之竹帛,付之司乐者也;《雅》、《颂》也者,史所采于士大夫也;《礼》也者,一代之律令,史职藏之故府,而时以诏王者也。(47)
  
  廖季平乃斥曰:“龚定庵犹以六经为古史,真属盲人临深,学人犹推崇其说,过矣。”(48)廖先生平生学说,以尊孔尊经为主,如此训龚,实未厚责。愚以为龚氏真今文学派中大不醇者,徒读师书,有辱刘门矣。钱宾四谓龚氏前承章学诚,曰:“而定庵为文,固时袭实斋之绪余者。公羊今文之说,其实与六经皆史之意相通流。”(49)此说可诧。愚实不知公羊今文之说,如何克与六经皆史之意相通流耶?龚自珍又从古文家言,以为孔子未尝作经,其云:“仲尼未生,先有六经;仲尼既生,自明不作;仲尼曷尝率弟子使笔其言以自制一经哉!”(50)皮鹿门乃于《经学历史》追难:“如龚氏言,不知何以解夫子之作<春秋>。是犹惑于刘歆、杜预之说,不知孔子以前不得有经之义也。”(51)皮鹿门曾云:“孔子以前,不得有经;犹之李耳既出,始着五千之言;释迦未生,不传七佛之论也。”(52)今文之言,良有以也,愚大率引为同调。
  后皖派章炳麟成《訄书》,《清儒》篇云:“六艺,史也。”(53)其讲学明曰:
  
   ‘六经皆史也’,这句话评细考察起来,实在很不错。在祗六经里面,《尚书》、《春秋》都是记事的典籍,我们当然可以说他们是史。《诗经》大半为国事而作……,也可以说是史。《礼经》是记载古代典章制度的,……在后世本是史的一部分。《乐经》虽是失去,想是记载乐谱和制度的典籍,也含史的性状。祗有《易经》一书,看起来象是和史没关,但实际上也是史,……因此可见《六经》无一非史,后人于史之外,别立为经,推尊过甚,更有些近于宗教。(54)
  
  章炳麟亦传经学,然如马一浮所言:“微论一般人,章太炎之尊经,即以经为史,而其原本实出于章实斋‘六经皆史’之论,真可谓流毒天下,误尽苍生!此其人未尝知有身心性命之理,故有此说。实则<春秋>如以史书观之,真所谓‘断烂朝报’矣。”(55)又言:“晚近学术影响之大,莫如章实斋‘六经皆史’之论。章太炎、胡适之皆其支流。然而太炎之后,一变而为疑古学派,此则太炎所不及料者也。”(56)章炳麟又曾于其《訄书》中,作《尊史》,且有所谓《订孔》曰:“孔氏,古之良史也。辅以丘明而次<春秋>,料比百家,若旋机玉斗矣。谈、迁嗣之,后有<七略>。孔子死,名实足以伉者,汉之刘歆。”(57)斯何人哉?敢进退孔子?视孔子为史,妄比刘歆,诚古文经学派后劲也。然则刘歆有知,恐惊其于九原之下,主臣无极矣。康南海有言:
  
  孔子之为教主,为神明圣王,何在?曰:在六经。六经皆孔子所作也,汉以前之说莫不然也。学者知六经为孔子所作,然后孔子之为大圣,为教主,范围万世而独称尊者,乃可明也。知孔子为教主、六经为孔子所作,然后知孔子拨乱世、致太平之功,凡有血气者,皆日被其殊功大德,而不可忘也。汉前旧说犹有存者,披录而发明之,拯坠日于虞渊,洗雺雾于千载,庶几大道复明,圣文益昭焉。(58)
  
  章炳麟拘阂于古文经,厥贬孔子为良史,黜六经为史学,是不识六经大义也。是故皮鹿门曾云:
  
  经学不明,则孔子不尊。孔子不得位,无功业表见。晚定六经以教万世,尊之者以为万世师表。自天子以至于士庶,莫不读孔子之书,奉孔子之教。天子得之以治天下,士庶得之以治一身。有舍此而无以自立者。此孔子所以贤于尧舜,为生民所未有。其功皆在删定六经。(59)
  
  夫贬经为史,嗜悦者远不止以上所举诸人。相与和者,犹有唐陆鲁望,宋刘恕、陈甫良,元郝伯常、刘因,明宋濂、潘府、胡应麟,清顾炎武、彭任、傅山、袁枚等,至有近世顾颉刚、钱玄同之流,更无论矣。诸人尝有是语,特大底偶及,或但涉某经,或就两部分别言,如南宋王应麟引陆鲁望语:“六籍之中,有经有史,<礼>、<诗>、<易>为经,<书>、<春秋>实史耳。”(60)又如明季清初顾炎武谓:“孟子曰:‘其文则史。’不独<春秋>也,虽六经亦然。”(61)兹不赘述。其所以贬经为史者,大凡有四。以古文经学为奥援,斥今文家言,如章炳麟者,此一也;雠道德之说教,恶礼乐之缚己,如李贽者,此二也;身为史家,申史以壮己,如章学诚者,此三也;夫人之性,常不甘守旧说,喜为新奇怪论,此种人尤为多矣,此其四也。
  钱钟书以为王阳明、章学诚、龚自珍之说犹不能尽意,率谓:“概不知若经若子若集皆精神之蜕迹,心理之征存,综一代典,莫非史焉,岂特六经而已哉?”(62)此其所谓史者,当指已成历史。若谓经学无非史学,纵可以胜人之口,亦不能服人之心。夫六经之功用,《礼记·经解》篇有述:
  
  孔子曰:‘入其国,其教可知也。其为人也温柔敦厚,<诗>教也;疏通知远,<书>教也;广博易良,<乐>教也;絜静精微,<易>教也;恭俭庄敬,<礼>教也;属辞比事,<春秋>教也。故<诗>之失愚,<书>之失诬,<乐>之失奢,<易>之失贼,<礼>之失烦,<春秋>之失乱。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,则深于<诗>者也;疏通知远而不诬,则深于<书>者也;广博易良而不奢,则深于<乐>者也;絜静精微而不贼,则深于<易>者也;恭俭庄敬而不烦,则深于<礼>者也;属辞比事而不乱,则深于<春秋>者也。’(63)
  
  太史公有云:
  
  《易》着天地阴阳四时五行,故长于变;《礼》经纪人伦,故长于行;《书》记先王之事,故长于政;《诗》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,故长于风;《乐》乐所以立,故长于和;《春秋》辩是非,故长于治人。是故《礼》以节人,《乐》以发和,《书》以道事,《诗》以达意,《易》以道化,《春秋》以道义。(64)
  
  《庄子·天下篇》亦谓:“<诗>以道志,<书>以道事,<礼>以道行,<乐>以道和,<易>以道阴阳,<春秋>以道名分。”(65)且如李俊卿所言:
  
  吾国既有经学以后,经学遂为吾国人之大宪章。经学可以规定私人与天下国家之理想,圣君贤相经营天下,以经学为模范,私人生活以经学为楷式,故评论政治得失,衡量人物优劣,皆以经学为权衡,无论国家与私人之设施,皆须于经学上有其根据,经学与时王之律令有同等效用,而经学可以产生律令,修正律令。在吾国人心目中,国家之法律不过一时之规定,而经学则如日月经天,江河行地,万古长存。董生言‘天不变,道亦不变’是也。经为明道之书,故经学为万古不变之道,故吾以为常法释经学最为得当。(66)
  
  岂史学所能媲美乎?愚固不敢轻史,史之大,亦非愚所能轻,然经史不分,安敢妄从?经固经,史固史。愚读鹿门先生书,见其于经史之辨,尝三致意焉:“孔子所作者,是为万世作经,不是为一代作史。经史体例所以异者,史是据史直书,不立褒贬,是非自见,经是必借褒贬是非,以定制立法,为百王不易之常经。”(67)此持中的论也。廖季平言:“经学与史学不同,史以断代为准,经乃百代之书。”(68)学者于此不辨,何必论经史?质言之,六经原可归诸史,然经孔子制作,乃为万世垂法,不刊鸿教,故为经。
  上所引驳者,论嫌泛泛,似犹不足以斥六经皆史之爽缪。而贬经为史者,指认最多之经,莫过于《春秋》。盖《春秋》原洵鲁史,虽成经而犹编年述事,至肖史也,故首当其冲。今为别白正中,于下卷略为之说。

 
卷 下

  
  《春秋》也者,本春秋各国国史之名,史书而已。特孔子取之,句除修订,以寓微言大义。孔子之作《春秋》,昉见于《孟子》。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:“世衰道微,邪说暴行有作,臣弒其君者有之,子弒其父者有之。孔子惧,作<春秋>。<春秋>,天子之事也,是故孔子曰:‘知我者,其惟<春秋>乎;罪我者,其惟<春秋>乎。’”(69)可知其所以作,可知《春秋》有孔子之义。又谓:“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,周公兼夷狄、驱猛兽而百姓宁,孔子成<春秋>而乱臣贼子惧。”(70)可知居功厥伟,可知有笔伐乱臣贼子之义。《孟子·离娄下》亦云:“王者之迹息而<诗>亡;<诗>亡然后<春秋>作。晋之<乘>,楚之<檮杌>,鲁之<春秋>,一也。其事则齐桓、晋文,其文则史。孔子曰:‘其义则丘窃取之矣。’”(71)可知王道已没,可知孔子以义寓之。
  太史公论孔子删定六经,于《春秋》尤详。论《春秋》之所以作,论《春秋》之大义,论《春秋》之功用。其于《孔子世家》载:
  
  子曰:‘弗乎弗乎,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。吾道不行矣,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?’乃因史记作《春秋》,上至隐公,下讫哀公十四年,十二公。据鲁,亲周,故殷,运之三代。约其文辞而旨博。故吴楚之君自称王,而《春秋》贬之曰‘子’;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,而《春秋》讳之曰‘天王狩于河阳’,推此类以绳当世。贬损之义,后有王者举而开之。《春秋》之义行,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。孔子在位听讼,文辞有可与人共者,弗独有也。至于为《春秋》,笔者笔,削则削,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。弟子受《春秋》,孔子曰:‘后世知丘者以<春秋》,而罪丘者亦以<春秋>。’(72)
  
  于《太史公自序》云:
  
  上大夫壶遂曰:‘昔孔子何为而作<春秋》哉?’太史公曰:‘余闻董生曰:周道衰废,孔子为鲁司寇,诸侯害之,大夫壅之。孔子知言之不用,道之不行也,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,以为天下仪表,贬天子,退诸侯,讨大夫,以达王事而已矣。’子曰:‘我欲载之空言,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。’夫《春秋》,上明三王之道,下辨人事之纪,别嫌疑,明是非,定犹豫,善善恶恶,贤贤贱不肖,存亡国,继绝世,补敝起废,王道之大者也。……拨乱世反之正,莫近于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文成数万,其指数千。万物之散聚皆在《春秋》。春秋之中,弑君三十六,亡国五十二,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。察其所以,皆失其本已。故《易》曰‘失之毫厘,差以千里’。故曰‘臣弑君,子弑父,非一旦一夕之故也,其渐久矣’。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前有谗而弗见,后有贼而不知。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守经事而不知其宜,遭变事而不知其权。为人君父而不通于《春秋》之义者,必蒙首恶之名。为人臣子而不通于《春秋》之义者,必陷篡弑之诛,死罪之名。其实皆以为善,为之不知其义,被之空言而不敢辞。夫不通礼义之旨,至于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。夫君不君则犯,臣不臣则诛,父不父则无道,子不子则不孝。此四行者,天下之大过也。以天下之大过予之,则受而弗敢辞。故《春秋》者,礼义之大宗也。(73)
  
  文献昭然如此,圣意炳然如此,后世小子,曷无睹哉?
  昔伊川先生作《春秋传序》,曰:“夫子当周之末,以圣人不复作也,顺天应时之治不复有也,于是作<春秋>,为百王不易之大法,……后世以史视<春秋>,谓褒善贬恶而已。至于经世之大法,则不知也。”(74)然则后学无识,狂悖者不绝。
  章学诚虽知“史学所以经世,固非空言著述。且如六经,同出于孔子,先儒以为其功莫大于<春秋>,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”, (75)犹指其为史。史学经世固善,文以贯道,史亦宜贯道也。然则“通经致用,为儒林之标准”, (76)经世固经学之必本。
  章炳麟虽知“<春秋>者,可以封岱宗,配无极”,(77)又谓“今异<春秋>于史,是犹异仓颉于史籀、李斯,祗见惑也”, (78)真知而未知者也。其譬不类,依愚观焉,今同六经于史,则犹同孔子于马迁、班固,但见抑矣。梁任公尝愤然云:“<春秋>二百四十年,乃仅得一万九千字,犹复漏略芜杂,毫无体例,何其陋欤?故使<春秋>而果为记事之史也,吾谓左丘明贤于孔子远矣。”(79)诚然,以史观焉,《左氏》之富于《春秋》也。
   李俊卿于其《经学通论·论读三传》论《春秋》为经非史:
  
  龚先生曰:‘孟子明言孔子作<春秋>,则<春秋>是作而非述。孟子明言其事其文其义,则<春秋>重义不重事,是经而非史。盖史者据事直书,为其事而止。经则以义为主,凡所纪之事,皆以明义,苟无当于义者,虽大事不悉书;苟可以见义者,虽小事必具录。此<春秋>之为经,所以与史异也。(80)
  
  其所引龚先生不知何许人,又引其言驳章炳麟之说,曰:
  
  又驳章先生‘经史分部始于荀勗,以今文学家异<春秋>于史为非’之说曰:‘不知经史之异在性质不再形貌。依太史公之闳意眇旨,独自谓整齐故事,不知拟于<春秋>,又知经史自有区别,徒执目录家经史部录之法言之,于义无当也。’(81)
  
  北宋之刘原父,着有《春秋权衡》一书,为驳杜预,于经史之别,尝设有一精妙之譬:
  
  故《春秋》一也,鲁人记之,则为史;仲尼修之,则为经。经出于史,而史非经也。史可以为经,而经非史也。譬如攻石取玉,玉之产于石,必也,而石不可谓之玉;披沙取金,金之产于沙,必也,而沙不可谓之金。鲁国之史,贤人之记,沙之与石也;《春秋》之法,仲尼之笔,金之与玉也。金玉必待拣择追琢而后见,《春秋》亦待笔削改易而后成也。谓《春秋》之文皆旧史所记,无用仲尼者,是谓金玉不待拣择追琢而得,非其类矣。(82)
  
  此驳杜之说,亦申经史之别。足以醒其沉醉,分淄渑,辨是非。皮鹿门亦为赞赏不已:“刘氏分别经史,义极精确,即以左氏传义,駮杜预经出旧史之非,尤足以关其口,<春秋>是为万世作经,为后人立法,圣人待笔,空前绝后,不可无一不能有二之书,前古未见。”( 83)又曰:“知有后世知丘罪丘之言,则知后世以史视<春秋>,谓褒善贬恶而已者,尤大谬矣。”(84)且不论《春秋》本经何如,若祗是史,孔子何以自言“知我者,其惟<春秋>乎?” (85)若祗是史,孟子又何以有“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,周公兼夷狄、驱猛兽而百姓宁,孔子成<春秋>而乱臣贼子惧” (86)之誉?若祗是史,太史公又何以有“夫<春秋>,上明三王之道,下辨人事之纪,别嫌疑,明是非,定犹豫,善善恶恶,贤贤贱不肖,存亡国,继绝世,补敝起废,王道之大者也” (87)云云之美?
  嗟!论可以休,据弗引矣。
  兹具论《春秋》经,更相以明。然今之《春秋》一经三传,曰《公羊》,曰《毂梁》,曰《左氏》。以何为是?
  或谓《史记》、《荀子》、《韩非子》、《淮南鸿烈》皆多有称,是俱以《左传》为《春秋》也。实则《春秋》微隐,未书竹帛以远害,故《公》、《谷》皆系口传。至于《左传》之作,太史公有明文:“是以孔子明王道,干七十余君,莫能用,故西观周室,论史记旧闻,兴于鲁而次<春秋>,上记隐,下至哀之获麟,约其辞文,去其烦重,以制义法,王道备,人事浃。七十子之徒,口受其传指,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。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,各安其意,失其真,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,成<左氏春秋>。”(88)以此可知,盖左丘明惧口传日久生变,故取孔子史记,即孔子作《春秋》经之蓝本而成《左氏春秋》,譬《虞氏春秋》、《吕氏春秋》之属,于汉更名为《春秋左氏传》。刘歆竟引《左传》解《春秋》经,若《左传》本是解《春秋》之传,何必由其转相发明?刘、桓、班、杜犹以为“左丘明受经于仲尼”,(89)然则《仲尼弟子列传》无载,孔门七十子皆不能而必假左氏之手乎?孔颖达反嗤《公》、《谷》为“道听途说之学,或日或月,妄生褒贬”,(90)孔氏非授于孔门,何知其日月本无褒贬?须知《公羊》虽于汉景帝方着于竹帛,然五代口授,斯孔子授子夏以《春秋》,“子夏传与公羊高,高传与其子平,平传与其子地,地传与其子敢,敢传与其子寿。至汉景帝时,寿乃其弟子齐人胡毋子都着于竹帛。”(91)
  《左》具论史事,《公》、《谷》阐义理,此不争之实也。《左氏》不惟《春秋》有经文而无解,《春秋》无经文而自为传,故如歆言汉博士“谓<左氏>为不传<春秋>”(92)也。《公》、《谷》解经或不免乖异,《左氏》则强经就传,殊为可惧。按《左》云从赴告,用旧史,则《春秋》无非抄录,杜、孔以为日月、州国、人名、字爵但又不具,则谓经阙文。其五十凡,多有失凡。故刘原父《春秋权衡》开卷即云“前汉诸儒不肯为<左氏>学者,为其是非缪于圣人也,故曰:‘<左氏>不传<春秋>,此无疑也。’”(93)
  然自郑玄箴《左氏膏肓》、发《公羊墨守》、起《毂梁废疾》,公羊主将何邵公失利;杜预《集解》,《左氏》学显,《公》、《谷》式微;唐定《五经正义》取《左》,于是乎《左氏》俨然高置于《公》、《谷》之上矣。三传之废兴,实系于人才之盛衰,君王之好恶。今日之《左氏》特昌,《公》、《谷》无闻,岂传之优劣使然哉?是所深太息者也!刘、郑、杜、孔,固是《左氏》之功臣,更是《春秋》之罪人。此诚千古极不平之事也。斯有数乎?固也。
  今文家素严经史之别,更严《公》、《左》之别。皮鹿门有云:“经史提列所以异者,史是据史直书,不立褒贬,是非自见,经是必借褒贬是非,以定制立法,为百王不易之常经,<春秋>是经,<左氏>是史。”(94)或曰:皮鹿门,今文家言耳,何足为凭?然则再举朱子。朱子于《春秋》虽不曾着力,尚有识三传精麤之能。自谓“某尝谓<春秋>难看,平生所以不敢说着” (95),然犹知《左氏》记事详,《公》、《谷》主义理,乃曰:“以三传言之,<左氏>是史学,<公>、<谷>是经学。”(96)
  按俞樾门人崔怀瑾所作《春秋复始》,《公羊》本与《春秋》同为一书,后始分出。其曰:“西汉之初,所谓<春秋>者,合经与传而名焉者也。传者,后世所谓<公羊传>也。其始不但无<公羊传>之名亦无<传>之名,统谓之<春秋>而已。”(97)又谓《谷》是古文,此非本文必及,故于此不论。吕诚之深以为然,亦谓:“<公羊>一书,自有古学后,乃抑之与<左传>、<谷梁>同列,并称三传。其实前此所谓<春秋>者,皆合今之<经>与<公羊传>而言之,崔适<春秋复始>,考证甚详,(其实诸经皆然,今之<仪礼>中即有传,<易>之<系辞传>亦与经并列)今之所谓<春秋经>者,乃从《公羊>中摘出耳。”(98)又曰:“<左氏>是史,<春秋>为经;<春秋>之义,不存于<左氏>,<左氏>之事,足以考<春秋>,则持平之论也。”(99)善哉斯言也。
  要之,《左氏》主事,《公》、《谷》主义,実千古不易之论。而《公羊》专微言大义,《谷梁》惟传大义,不及张三世、通三统、异内外、建五始诸大旨,晋范宁为之集解而犹有微辞,崔怀瑾指其为古文经。且《公》先《谷》后,《谷梁》远较《公羊》麄觕,淡泊鲜味,实远输之。揅《春秋》经,必取《公羊》,故以《公羊》粗论之。
  
  《春秋公羊传》为经异史者,一曰经有讳义。
  史在据史直书,绝无隐讳之理。《史记·晋世家九》载:
  
  盾遂奔,未出晋境。乙丑,盾昆弟将军赵穿袭杀灵公于桃而迎赵盾。赵盾素贵,得民和;灵公少,侈,民不附,故为弑易。盾复位。晋太史董狐书曰‘赵盾弑其君’,以视于朝。盾曰:‘弑者赵穿,我无罪。’太史曰:‘子为正卿,而亡不出境,反不诛国乱,非子而谁?’孔子闻之,曰:‘董狐,古之良史也,书法不隐。宣子,良大夫也,为法受恶。惜也,出疆乃免。’(100)
  
  孔子所以称董狐为良史,盖书法不隐。
  《左传》庄公二十三年,曹刿语庄公:“君举必书,书而不法,后嗣何观?” (101)盖指君之言行,史官无不书之理。杜预以为“掩恶扬善,义存君亲,皆当时臣子率意而隐,故无浅深之准”, (102)刘原父于《春秋权衡》卷四引曹刿言驳之曰:“讳国恶者,非史官之事,<春秋>之意也。为之臣子率意为君父讳,非也。臣之意,莫不欲尊其君,子之意莫不欲美其亲,如此国史为无有实事,皆虚美也,谓之史可乎?”(103)皮鹿门善之。《左传》闵公二年,“<经>书:‘秋,八月,辛丑,公薨。’<传>曰:‘实弑,书薨又不地者,皆史策讳之。’”(104)此亦杜预故为之说也。刘原父明于《春秋权衡》卷三驳之:“然则杜意以谓史当讳国恶矣,诸称公薨者,皆时史之文,仲尼因之也。非也。古者史不讳国恶,恶有不记者,其罪死,以直为职者也。”(105)
  《论语·述而》篇载:“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,孔子曰:‘知礼。’”(106)夫昭公娶于同姓,非礼也。巫马期尚且知之,夫子焉有不晓?所以不言国恶者,盖讳之然也。第讳礼非史官之事,更何须说?故《说文解字》训“史”曰:“记事者也,从又持中。中,正也。”(107)就其事而实书之,不参己见也。此谅无异议。
  察《春秋》之义,扬善无论,亦有讳焉。
  为尊者讳,为亲者讳,为贤者讳。闵公元年,“<经>书:‘冬,齐仲孙来。’<传>曰:‘齐仲孙者何?公子庆父也。公子庆父则曷为谓之齐仲孙?系之齐也。曷为系之齐?外之也。曷为外之?<春秋>为尊者讳,为亲者讳,为贤者讳。’”(108)
  为中国讳。襄公二年,“<经>书:‘冬,仲孙蔑会晋荀【上艹中冖下缶,乙耕反】、齐崔杼、宋华元、卫孙林父、曹人、邾娄人、滕人、薛人、小邾娄人于戚,遂城虎牢。’<传>曰:‘虎牢者何?郑之邑也。其言城之何? 取之也。取之则局为不言取之?为中国讳也。曷为为中国讳?讳伐丧也。曷为不系乎郑?为中国讳也。’”(109)另见襄公七年、襄公八年。盖本内诸夏外夷狄之旨,详见下。
  为同姓之灭讳。哀公八年,“<经>书:‘八年,春,王正月,宋公入曹,以曹伯阳归。’<传>曰:’曹伯阳何以名?绝。曷为绝之?灭也。曷为不言其灭?讳同姓之灭也。何讳乎同姓之灭?力能救之而不救也。’”(110)
  为内大恶讳。隐公二年,“<经>书:‘无骇帅师入极。’<传>云:‘无骇者何?展无骇也。何以不氏?贬。曷为贬?疾始灭也。始灭昉于此乎?前此矣。前此,则曷为始乎此?托始焉尔。易为托始焉尔?<春秋>之始也。此灭也,其言入何?内大恶,讳也。”(111)另见隐公十年、桓公二年、昭公四年、哀公七年。
  文所以讳者,人情也,亦礼也。而是非善恶自在人心,盖知其然固知其然,不知其然者自无庸特告。故《春秋》之有讳义也。
   《春秋公羊传》为经异史者,二曰有所不书。
  孔子本《春秋》,然句抹甚多,约文示意,以就发挥。此亦正《左传》有载而《春秋》无述之故也。
  《公羊》有三世之义,故有书不书之义。详见下。
  隐公十年,“<经>书:‘六月壬戌,公败宋师于菅。辛未取郜,辛已取防。’<传>云:‘取邑不日,此何以日?一月而再取也。何言乎一月而再取?甚之也。内大恶讳,此其言甚之何?<春秋>录内而略外,于外,大恶书,小恶不书;于内,大恶讳,小恶书。’”(112)
  隐公元年:
  
  《经》书:‘公子益师卒。’《传》曰:‘……于所见之世,恩巳与父之臣尤深,大夫卒,有罪无罪,皆日录之,‘丙申,季孙隐如卒’是也。于所闻之世,王父之臣恩少杀,大夫卒,无罪者日录,有罪者不日略之,‘叔孙得臣卒’是也。于所传闻之世,高祖曾祖之臣恩浅,大夫卒,有罪无罪皆不日,略之也,公子益师、无骇卒是也。于所传闻之世,见治起于衰乱之中,用心尚粗觕,故内其国而外诸夏,先详内而后治外,录大略小,内小恶书,外小恶不书,大国有大夫,小国略称人,内离会书,外离会不书是也。于所闻之世,见治升平,内诸夏而外夷狄,书外离会,小国有大夫,……至所见之世,着治大平,夷狄进至于爵,天下远近小大若一,用心尤深而详,故崇仁义,讥二名,晋魏曼多、仲孙何忌是也。’(113)
  
  谓昭、定、哀三公时,大夫卒,有罪无罪,皆日录之,崇仁义,讥二名;文、宣、成、襄四公时,大夫卒,无罪者日录,有罪者不日略之,书外离会,小国有大夫;隐、桓、庄、闵、僖五公时,内小恶书,外小恶不书,大国有大夫,小国略称人,大夫卒,有罪无罪皆不日,内离会书,外离会不书。
  所传闻世,外离会不书,故吕诚之有“诸侯盟会,前半皆寥寥数国,愈后而其国愈多。若拨弃<公羊>之义,即作为史事读,岂春秋诸国,其初皆不相往来者乎”(114)之说。
  发清公羊学先声之庄方耕,于《春秋要指》谓:
  
  《春秋》之义,不可书则辟之,不忍书则隐之,不足书则去之,不胜书则省之。辞有据正,则不当书者皆书其可书,以见其所不可书;辞有诡正,而书者皆隐其所大不忍、辟其所大不可,而后目其所常不忍、常不可也。事若可去可省而书者,常人之所轻,圣人之所重。《春秋》非记事之史,不书多于书,以所不书知所书,以所书知所不书。(115)
  
  《春秋公羊传》为经异史者,三曰微言大义。
  《春秋》一经,“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,不可以书见”,(116)故口授子夏之徒,口传至汉景时帝,五传公羊寿与其弟子胡毋生始着于竹帛。而任城何邵公出,十七年覃思不窥门,作《春秋公羊解诂》,何邵公非是臆见解传,其谓“往者略依胡毋生<条例>,多得其正”,(117)所谓条列云者,即观摩经文书法之异同,譬如事同辞异,辞同事异之属,书与不书、日与不日等等,寻可寻之迹象,而得其义,是为条例。刘申受有云:
  
  传《春秋》者,言人人殊。惟公羊氏五传,当汉景时,乃与弟子胡母子都等记于竹帛。是时大儒董生下帷三年,讲明而达其用,而学大兴。故其对武帝曰:‘非六艺之科、孔子之术,皆绝之弗使复进。’汉之吏治经术,彬彬乎近古者,董生治《春秋》倡之也。胡母生虽着条例,而弟子遂者绝少,故其名不及董生,而其书之显亦不及《繁露》。绵延迄于东汉之季,郑众、贾逵之徒,曲学阿世,扇中垒之毒焰,鼓图谶之妖氛,几使羲辔重昏,昆仑绝纽。赖有任城何邵公氏,修学卓识,审决白黑而定,寻董、胡之绪,补庄、颜之缺,断陈元、范升之讼,针明、赤之疾,研精覃思,十有七年,密若禽、墨之守御,义胜桓、文之节制,五经之师,罕能及之。(118)
  
  何邵公谓《春秋》设有三科、九旨、五始、七等、六辅、二类、七缺之义,其《春秋文谥例》云:
  
  三科九旨者,‘新周、故宋、以<春秋>当新王’,此一科三旨也;‘所见异辞、所闻异辞、所传闻异辞’,二科六旨也;‘内其国而外诸夏、内诸夏而外夷狄’,是三科九旨也。五始者,元年、春、王、正月、公即位是也。七等者,州、国、氏、人、名、字、子是也。六辅者,公辅天子,卿辅公,大夫辅卿,士辅大夫,京师辅君,诸夏辅京师是也。二类者,人事与灾异是也。七缺者,惠公妃匹不正,隐、桓之祸生,是为夫之道缺也;文姜淫而害夫,为妇之道缺也;大夫无罪而致戮,为君之道缺也;臣而害上,为臣之道缺也;僖五年‘晋侯杀其世子申生’,襄二十六年‘宋公杀其世子痤’,残虐枉杀其子,是为父之道缺也;文元年‘楚世子商臣弑其君髡’,襄三十年‘蔡世子般弑其君固’,是为子之道缺也;桓八年‘正月,已卯,蒸’,桓十四年八月‘乙亥,尝’,僖三十一年‘夏,四月,四卜郊不从,乃免牲,犹三望’,郊祀不脩,周公之礼缺,是为七缺也矣。(119)
  
  三科九旨之说,为《公羊》所最重。唐徐彦疏《春秋公羊解诂》又引汉季宋衷言:“三科者,一曰张三世,二曰存三统,三曰异外内,是三科也。九旨者,一曰时,二曰月,三曰日,四曰王,五曰天王,六曰天子,七曰讥,八曰贬,九曰绝。时与日月,详略之旨也;王与天王天子,是录远近亲疏之旨也;讥与贬绝,则轻重之旨也。”(120)徐彦谓两者绝无与,实则宋衷所言“张三世”与何邵公所言“二科六旨”极似,宋衷所言“存三统”与何邵公所言“二科六旨”极似, 宋衷所言“异内外”与何邵公所言“三科六旨”极似。至于九旨本应在三科之内,非另有九旨。清代孔广森亦另立“三科九旨”,然其和甚微,终以何邵公说为正统,甚或谓三科九旨之说,《公羊》无明文。非也。诚如刘申受言:“又有意以为三科之义,不见于<传>文,止出于何氏解诂,疑非<公羊>本义,无论元年文王、成周宣谢、杞子、滕侯之明文,且何氏序明言‘依胡毋生条例’,又有董生之<繁露>,太史公之<史记>自序、<孔子世家>,皆<公羊>先师七十子遗说,不特非何氏臆造,亦非董胡特创也。无三科九旨则无<公羊>,无<公羊>则无<春秋>。尚奚微言之与有?”(121)又云:
  
  《春秋》之有公羊氏也,岂第异于《左氏》而已,亦且异于《毂梁》。《史记》言《春秋》上记隐,下至哀,以制义法,为有所刺讥褒讳抑损之文不可以书见也,故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。《汉书》言仲尼没而微言绝,七十子丧而大义乖。夫使无口受之微言大义,则人人可以属词比事而得之,赵汸、崔子方何必不与游、夏同识?惟无其张三世、通三统之义贯之,故其例此通而彼碍,左支而右绌。(122)
  
  夫微何公,《春秋》之义几熄矣。设无条例,虽程朱皓首而不能登堂。
  太史公有云:“<春秋>文成数万,其指数千。”(123) 史书何得若斯?夫《春秋》之义,大指凡十:曰存三统、张三世、异内外、大一统、讨论贼、严夷夏、美行权、明灾异、直复雠、主改制。迥非史之可备,遑论代焉。略陈于下:
  其一存三统。即上何邵公所云“新周、故宋、以<春秋>当新王”。
  夫西狩获麟,孔子知道之不行,周之将亡,遂作《春秋》据鲁以言王者之行事。隐公元年,“<经>书:‘元年,春,王正月。’”(124)诸侯不得称元,而鲁称元,乃据鲁为王也。“<经>书:‘三月,公及邾娄仪父盟于眛。’<传>曰:‘……因其可褒而褒之。’<解诂>云:‘<春秋>王鲁,讬隐公以为始受命王,因仪父先与隐公盟,可假以见褒赏之法,故云尔。’”(125)何邵公王鲁之说,另见于隐公二年、隐公三年、隐公七年、隐公八年、隐公十一年、庄公二十三年、庄公三十一年、僖公三年、昭公三十一年、定公四年。
  隐公十一年,“<经>书:‘十有一年春,滕侯、薛侯来朝。’<传>曰:‘其言朝何?诸侯来曰朝,大夫来曰聘。其兼言之何?微国也。’<解诂>云:‘略小国也。称侯者,<春秋>托隐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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