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儒师法错杂考
吴飞
师法者,述也,经也。发明者,作也,权也。夫子垂述作,春秋重经权,则师心用度,必有错杂以应运者,是汉学所以兴也。欲明今古文之离合,汉学之盛衰,须知家法。本篇不过读书之余,略记一二端倪,读者揽其大概,不妨渐渐增补之。盖汉时家法,谓儒者学有根本,诚心事师耳。至于学成之后,或博览群经,以广师门;或折中异词,以发己见;至于古墓之策,秘府之藏,传说童谣,隐士方术,莫不采择,而简在其心耳。唯其立学有本,故析理也精;惟其取材也博,故处事则周,是所以为汉制法也。以此实事论家法,则宋儒虽不得私淑董子,而关闽伊洛以降,未尝二心焉,虽阳明正学,亦曰无违而已,若晚明古学,则汉宋合璧之道,其家法未尝移也。然则宋以降何不宗汉而归理?曰:君读此篇,亦知今古之盛,汉亡而斩,谶纬既禁,公羊不能立法,豪强逼宫,周礼必遭灭籍,况谶纬不敌缁黄,冠昏难复旧俗乎?欲求宋儒于千载之下,而能一时讲论神道,服慰人心,不亦难乎?虽然,古学之风,于今可继也。
汉书儒林传:
易
1、丁宽字子襄,从梁项生从田何受易,复从周王孙受古义,号周氏传。作易说三万言,训故举大谊而已。案传曰:及秦禁学,易为筮卜之书,独不禁,故传受者不绝也。案:筮卜非独儒门,故易本驳杂。丁将军所受古义,或即古文写成者。而丁将军自有易说,其综合析理,所在必然也。
2、孟喜字长卿,喜好自称誉,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,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膝,独传喜,同门梁丘贺疏通证明之,曰:安得此事?博士缺,众人荐喜。上闻喜改师法,遂不用喜。案:皇朝时,阳明弟子三人应试,知考官谮心学,故一人标称师说,一人善为调和,一人委身从俗,而考官独黜改师法者。
3、蜀人赵宾好小数书,后为易,饰易文,以为箕子明夷,阴阳气亡箕子;箕子者,万物方荄兹也。宾持论巧慧,易家不能难,皆曰:非古法也。云受孟喜,喜为名之。
4、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寿。延寿云尝从孟喜问易。会喜死,房以为延寿易即孟氏学,翟牧、白生不肯,皆曰非也。至成帝时,刘向校书,考易说,以为诸易家说皆祖田何、杨叔元、丁将军,大谊略同,唯京氏为异,党焦延寿独得隐士之说,托之孟氏,不相与同。案:焦氏得之隐士,不亦汉时陈抟乎?京房吹律定姓之事,不亦甚乎?至于阴阳灾异之说,隐士之教,焉知非阴阳家学乎?亦何怪宋之河图洛书云云?
5、费直字长翁,长于卦筮,亡章句,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。案:与后世易家何异?
6、高相,治易与费公同时,其学亦亡章句,专说阴阳灾异,自言出于丁将军。
7、盖宽饶本受易于孟喜,见涿韩生说易而好之,即更从受焉。
书
8、伏生。汉定,伏生求其书,亡数十篇,独得二十九篇,即以教于齐、鲁之间。案:伏生《大传》今有辑佚,若曰:“周文王至磻溪,见吕望。文王拜之,尙父曰:望钓得玉璜,刻曰:周受命,吕佐检,德合于今,昌来提。”“武王伐纣,观兵于孟津,有火流于王屋,化爲赤乌三足。”云者,未必谶纬之祖,盖汉学之祖也。
9、倪宽。初见武帝,语经学。上曰:吾始以尚书为朴学,弗好,及闻宽说,可观。案:此发明允出之功也。
诗
10、王式。东平唐长宾、沛褚少孙亦来事式,问经数篇,式谢曰:闻之于师俱是矣,自润色之。
11、韩婴,婴推诗人之意,而作内外传数万言,其语颇与齐、鲁间殊,然归一也。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。韩生亦以易授人,推易意而为之传。案:韩诗论为今文,盖立博士早耳。
春秋
12、胡毋生。弟子遂之者,兰陵褚大,东平嬴公,广川段仲,温吕步舒。唯嬴公守学不失师法。
13、嬴公守学不失师法,授东海孟卿、鲁眭孟。严彭祖字公子,与颜安乐俱事眭孟,唯彭祖、安乐为明,质问疑谊,各持所见。孟死,彭祖、安乐各颛门教授。由是公羊春秋有颜、严之学。案:二家似有分别,则非条例可比也。又严氏传今存数条,若曰:“孔子将修春秋,与左丘明乘,如周观书于周史,归而修春秋之经,丘明为之传,共为表里。”案:此宣帝时而用左氏说者也。
14、仲舒通五经,能持论,善属文。案:董子春秋决事比,今存二三策,所谓春秋之义云者,往往引自诗经、论语,可证非虚,而董子且一体视之。又:琅邪王吉通五经,闻临说,善之。夏侯始昌通五经。
后汉书儒林传
15、戴凭字次仲,习京氏易。正旦朝贺,百僚毕会,帝令群臣能说经者更相难诘,义有不通,辄夺其席以益通者,凭遂重坐五十余席。故京师为之语曰:解经不穷戴侍中。案:此亦通经之人。
16、尹敏字幼季,南阳堵阳人也。少为诸生,初习欧阳尚书,后受古文,兼善毛诗、谷梁、左氏春秋。案:可谓通今古学。
17、延光元年,河西大雨雹,大者如斗。安帝诏有道术之士极陈变眚,乃召(孔)季彦见于德阳殿,帝亲问其故。案:季彦,孔僖之子也,儒生而受道术之士诏,以有所通也。汉时经师与阴阳家相表里,亦可知也。
18、景鸾字汉伯,广汉梓潼人也。少随师学经,涉七州之地。能理齐诗、施氏易,兼受河洛图纬,作易说及诗解,文句兼取河洛,以类相从,名为交集。又撰礼内外记,号曰礼略。又抄风角杂书,列其占验,作兴道一篇。及作月令章句。凡所著述五十余万言。数上书陈救灾变之术。州郡辟命不就。以寿终。
19、张玄字君夏,河内河阳人也。少习颜氏春秋,兼通数家法。居数月,诸生上言玄兼说严氏、颜氏,不宜专为颜氏博士。
20、李育字符春,少习公羊春秋。颇涉猎古学,尝读左氏传,虽乐文采,然谓不得圣人深意,以为前世陈元、范升之徒更相非折,而多引图谶,不据理体,于是作难左氏义四十一事。诏与诸儒论五经于白虎观,育以公羊义难贾逵,往返皆有理证,最为通儒。案:此通儒而自正家法者。宾四先生谓其不颛颛一家章句是也,然谓不拘一家之法则非。
21、何休字邵公,精研六经,世儒无及者。作春秋公羊解诂,覃思不闚门,十有七年。又注训孝经、论语、风角七分,皆经纬典谟,不与守文同说。又以春秋駮汉事六百余条,妙得公羊本意。休善历筭,与其师博士羊弼,追述李育意以难二传,作公羊墨守、左氏膏肓、谷梁废疾。案:学海盖通儒而自正家法者,详后。
22、许慎字叔重,少博学经籍,时人为之语曰:五经无双许叔重。
23、蔡玄字叔陵,学通五经,门徒常千人,其著录者万六千人。顺帝特诏征拜议郎,讲论五经异同。
24、后汉书方术传:郑兴、贾逵以附同称显,桓谭、尹敏以乖忤沦败,各见本传。自是习为内学,尚奇文,贵异数,不乏于时矣。是以通儒硕生,忿其奸妄不经,奏议慷慨,以为宜见藏摈。子长亦云:观阴阳之书,使人拘而多忌。盖为此也。
25、后汉书列传:郑兴字少赣,河南开封人也。少学《公羊春秋》,晚善《左氏传》,遂积精深思,通达其旨,同学者皆师之。
26、列传:贾逵,字景伯。悉传父业,弱冠能诵《左氏传》及《五经》本文,以《大夏侯尚书》教授,虽为古学,兼通五家《谷梁》之说。案:其论左氏合图谶,证汉为火德等,见当时左氏家受之公羊也。
27、列传:张霸字伯饶,就长水校尉樊儵受《严氏公羊春秋》,遂博览《五经》。霸以樊儵删《严氏春秋》犹多繁辞,乃减定为二十万言,更名《张氏学》。
28、列传:卢植字子干,少与邓玄俱事马融,能通古今学,好研精而不守章句。校中书《五经》记传,补续《汉记》。
29、列传:郑玄字康成,造太学受业,师事京兆第五元先,始通《京氏易》、《公羊春秋》、《三统历》、《九章算术》。又从东郡张恭祖受《周官》、《礼记》、《左氏春秋》、《韩诗》、《古文尚书》。以山东无足问者,乃西入关,因涿郡庐植,事扶风马融。案:康成自述曰:念述先圣之元意,思整百家之不齐,遍注经纬,又有《汉律章句》,则经学之本末毕焉。后世多以古文论康成,皮鹿门则以今文目之,又有谓篡乱家法者。案:康成志在整齐,若三礼家法本不甚明,则考订之。若诗经本难达诂,则采周礼、今文说以正毛传。若春秋三传各自传家,则各就师说而已。何家法之乱也?
见于汉儒著作者:
30、春秋繁露:人于天也,以道受命。其于人,以言受命。又:万物非天不生,独隂不生,独阳不生,隂阳与天地参,然后生。案:此二说出谷梁传。又祈雨之类,则阴阳家说也。
31、公羊解诂何序:传春秋者非一,本据乱而作,其中多非常异义,可怪之论。说者疑惑,至有倍经任意,反传违戾者。其势虽问,不得不广,是以讲诵师言,至于百万,犹有不解。时加让嘲辞,援引他经,失其句读,以无为有。案:此何邵公自述公羊家法也。又曰:略依胡毋生条例。案:何邵公自称胡毋生,而颜严二家皆出之,而乃不取天囚之说,盖谓先师不得祖师之义乎?又齐宋次郎,传曰能败,注曰速胜,盖受之左氏。春夏不雨,传曰记异,注曰精诚,必取于谷梁。若井田之制,则与汉书同。又何注:礼,天子七月而葬,同轨毕至。诸侯五月而葬,同盟至。大夫三月而葬,同位至。士踰月,外姻至。案:此用隐元年左传文。
32、公羊严氏传:孔子将修春秋,与左丘明乘,如周观书于周史,归而修春秋之经,丘明为之传,共为表里。
33、尹更始谷梁注陨石于宋五、大雨雹、地震、梁山崩、木冰皆以感应说之。刘子政亦多感应之说。
34、贾景伯注左氏,多用公羊、谷梁。其长经章句曰:公羊不许子胥复仇,是不深父也。案:后世公羊自谓主复仇,而攻左氏不复仇者。唯汉时尚有此说。
35、法言:或曰:譊譊者天下皆说也,奚其存?曰:曼是为也,天下之亡圣也久矣。呱呱之子,各识其亲;譊譊之学,各习其师。精而精之,是在其中矣。
36、韩诗外传:故惟其无为,能长生久视,而无累于物矣。案:此道家者言也。汉初淮南子,亦黄老、阴阳、儒、道之杂家。
以下抄自宾四先生《东汉经学略论》:
37、后汉书杨终传:宣帝博征群儒,论定五经于石渠阁。方今天下少事,学者得成其业,而章句之徒,破坏大体。宜如石渠故事,永为后世则。于是诏诸儒于白虎观论考同异焉。案:宾四先生以汉章帝诏诸儒受左氏、谷梁、古文尚书、毛诗,令贾逵作书诗诸家异同,及周官解诂,则《白虎通》之作,非专为今文。且所以欲共正经义者,以今文“虽曰承师,亦别名家”,“章句繁多,议欲减省”。又后汉纪载章帝八年诏曰:“五经剖判,去圣弥远,章句遗辞,乖疑难正。恐先师微言,将遂废绝”。正如刘歆所谓:“是末师而非往古,信口说而背传记”。则今文非能墨守,故有章句之学。
38、汉书夏侯胜传:胜从父子建字长卿,自师事胜及欧阳高,左右采获,又从五经诸儒问与《尚书》相出入者,牵引以次章句,具文饰说。胜非之曰:“建所谓章句小儒,破碎大道。”
39、宾四先生引江藩:董子繁露,其说往往与休不合。繁露言二端十指,亦与条例之三科九旨迥异。仲舒推五行灾异之说,汉书五行志备载焉。休之解诂不用,而取京房之占,其不师仲舒可知矣。案:宾四先生以说何邵公非守师法者,董何之法亦不同,是也。然江说亦牵强,盖二端十指与三科九旨所指不同,各为提携之辞,非家学要点可知。若灾异异说,或邵公亦不以为家法宏旨,故随意采择。以此证汉时家法本非固执可也。
40、宾四先生曰:“窃谓当时经学分野,惟博士章句家法与博通大义之两途。而大抵治今学者,以守博士章句者为多。通古学者,以不守章句举大义者为多。至于白虎通德论,明明主通,其有异于诸家之章句明矣。”案:清今文鼓吹师法太过,宾四先生拨乱亦过耳。
41、宾四先生引连丛子:长彦颇随时为今学,云云,孔大夫昱谓季彦曰:今朝廷以下,四海之内,皆为章句内学,而君独治古义,治古义不能不非章句,非章句内学,则危身之道也。案:宾四先生以证章句即今学,“博士、家法、章句之三者为一体”,且今学好谶纬。又谓古文本指古文尚书。而治毛传、左氏、周礼者,谓之古学。古学者训诂通大义,举郑兴、尹敏、桓谭皆治古学,而不信谶纬。谓郑氏于经,成章句而不守家法。案:古学亦说谶纬,如刘歆说左氏有刘累事,证汉为火德。许叔重引左氏说:麟生于火而游于土。五经异义云:《礼谶》云“唐五庙”,知不感天而生。又:众星者,庶民之象也与?列宿俱亡,中国危灭也。窃谓汉时虽曰通学,必有家法为本,非若宋后以五经诸子解经。若何邵公之主公羊,许叔重之主古学,郑康成之主周礼,虽称其博,家法亦可知也。
宾四先生《刘向歆父子年谱》所录:
42、莽朝六经祭酒、讲学大夫,多出今文诸儒。莽朝立制,王制、周礼兼举。歆之议礼,亦折中于今文。
43、师丹、公孙禄,下及东汉范升,谏立左氏诸经,并不为今古分家。自西汉之季,以逮东汉之初,求所谓今古文鸿沟之限,不可得也。
44、眭孟上书有:汉家尧后。后汉书贾逵传,逵谓五经家皆无以证图谶明刘氏为尧后者,而左氏独有明文。案:眭孟果用左氏不可知,然今古文同以汉为尧后则然。
45、翼奉封事云:王者忌子卯,春秋讳焉。案:此左氏说。
46、刘师培曰:宾起见雄鸡断尾,宋女子生毛,事均仅见左传,而京房易传均述之,见汉书五行志,是房亦兼治左氏。
47、刘向尚书用公羊义。
48、章太炎《刘子政左氏说》谓说苑、新序、列女传中,所举左氏事义六七十条。又谓五行志中亦间有大刘说左氏语。
49、梅福以左氏、谷梁、世本、礼记相明,遂得封孔子后为殷后。
50、孙期习京氏易、古文尚书。张驯诵左氏、大夏侯尚书。尹敏受欧阳、古文尚书,兼毛诗、榖梁、左氏春秋。贾逵受左氏、国语、周官,又受古文尚书、毛诗,而以大夏侯尚书教授。张楷通严氏春秋、古文尚书。刘陶明尚书、春秋,推三家尚书及古文,正文字,为中文尚书。此东汉兼通古今者。
51、宾四先生谓今学趋时而信谶,古学守真不信谶,斯可议也。唯贾逵用谶,而李育为今学而弃谶。则谶纬用否,简在师心而已。
惟清以贬明之故,谓道学无师承,汉学有根底,而汉时师法,岂执念可就乎?
一曰,汉注宗师法,不杂引诸子,今文家且鲜以他经为证,以其师法自足也。若康成引司马法者,汉时以为周公作也。引孟子者,以说井田而汉儒尊之。引老子者,不过取一言为说耳,无关宏旨。若夫以经注经,通一经而通五经,征子史以为博,皆宋学也,而清人又杂引碑刻、金文,以唐突汉注,此犹宋学也。
二曰,汉儒尊谶纬,好言天人感应,得之隐士,吹律定姓之说,多与阴阳家相表里也。此宋儒颇欲删改汉注者。唯晚明古学颇慕汉风,如陈灵茂之左传典略,吕介孺之孝经大全,孙子双之古微书,尚能杂引汉学,疏通谶纬,而四库馆臣视而不见,以为不足道,是其不知汉学之端涯也。
三曰,汉儒用训诂,盖故训之谓,若许叔重萃然古文家,说文多同今文说,若夫一者,惟初大极,道立于一,造分天地,化成万物。二者,数名,天地人之道也。于文一耦二爲三,成数也。凡此种种,不过以当时之理,疏通古昔之字而已。若晚明陈季立、杨升庵之音韵,则汉亡后之协韵而已。清人以之说经,以为发明可也,以为经义必如此,则汉学所不受也。
故今明汉学师法,师法错杂之义。兹事体大,当于现存汉注辑佚中条分缕析,非一人一时之力也,故首挈显明,以待诸君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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